一、经典解读拥有不坏金身?
有人说,所谓经典,就是不管沧海桑田,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自能凭借深厚的意蕴、永恒的普世价值而亘古流传的作品。这样评论经典自身,当然可以,那么作为附着在经典之上的对于经典的主题解读,是不是也一出炉就拥有不坏金身呢?从对经典解读历时性线索的追寻中,我们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由于不同时期解读者所处历史语境不同、个人思想倾向、人生阅历、学识素养等因素迥异,对文学经典的看法自然各执一端,众声喧哗中误读情况甚多。
《我的叔叔于勒》是法国著名短篇小说大师莫泊桑的代表作。关于它的主题,影响最大的就是,它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腐朽和罪恶,从而表明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这种解读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以单声部的形式嘹亮地唱响。到20世纪90年代末,随着时代的进步、思想的进一步解放,渐渐出现不同的声音,“如果认为《我》仅仅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纯粹的金钱关系,这种说法实有偏颇之嫌”。(于璩毅.谈莫泊桑短篇小说的社会意义[J].贵州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可惜,这种不同的声音不仅微弱,而且并没有完全摆脱原先主题解读的窠臼,它对菲利普夫妇的行为仍旧是尖锐抨击和否定的态度,只不过认为罪魁祸首是他们所处的社会,“菲利普夫妇的言行也只能说明在资本主义社会金钱观念的腐蚀下,小资产阶级的一些人变得更加庸俗、堕落,表现也就更加势利、卑劣”(出处同上)。先前的主题解读声音高亢,仍然占据强势地位。究其原因,可以隐约得见当时历史语境下主流意识形态的特定编码。
进入21世纪,携建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教育思想之雷霆的新课程改革浪潮,以滔滔之势对传统教育思想及应试教育模式进行一波又一波的冲刷和淘洗。关于经典的传统解读虽然大多数作为声部之一被保留,但从作品真实写作语境与当下诠释语境出发,对经典解读进行彻底颠覆的声音异常激越,形成一曲多声部的大合唱。
朱自清的《背影》作为文学经典,“父子深情”的主题似乎早已成为定论。然而,近几年来,学术界却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赵焕亭的《〈背影〉:朱自清内心矛盾和焦虑的审美置换》透过文本表面的温情探出了朱自清内心的焦虑,认为《背影》一文不仅仅是表现父爱的伟大和儿子的理解、惭愧,里面包含着朱自清对父亲的更加复杂的情感;张学君更是通过详尽的史料分析,认为“这篇散文真正让人感喟的,不是所谓的‘父子情深’,而是两代人情感的隔膜,它记录了父子间一次艰难的对话”,“父亲无奈于儿子的倔强,终因虎老不伤人,以自怜老病换得了儿子的回头;儿子不满于父亲的专断,初生牛犊不怕虎,终因骨肉之情和伦理压力而低头,通过第三者向父亲表示忏悔”。(张学君.走进《背影解读的秋日时代》[J].语文建设,2011,6:42-47.)这一论断,可以说是对《背影》传统解读的彻底颠覆。
由此可见,经典自是经典,它可以亘古流传;经典解读却难以拥有不坏金身,总因这样那样的因素生发出种种解读甚至误读。作为肩负“传道授业解惑”责任的教师,我们究竟该以何种意识和方法去解读文学经典呢?笔者认为,从文学创作与鉴赏的规律出发,“无我”解读与“有我”解读是文学经典解读该当拥有的两种意识。 二、“无我”解读:还原经典原貌
何谓“无我”解读?“无我”,并非抹杀读者的主体性,单纯地把自己化为阅读工具,转述他人看法,人云亦云,而是尊重创作主体与作品,再现经典诞生的历史语境,从作家的世界观、人生经历、创作理念及当时的社会环境等因素出发,探寻作品写作缘由及主旨所在。
“无我”本为佛教术语,清代学者王国维将它用到文学艺术领域,在《叔本华之哲学教育学说》中他对文学鉴赏中的“无我”作了解释:“唯美之为物,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而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何则?美之对象,非特别之物,而此物之种类之形式;又观之之我,非特别之我,而纯粹无欲之我也。”在这里,王国维“无我”的本义为“无欲之我”,以“无欲之我”观物,物与人没有利害关系。静观外物,会得到“物之全种”。
阅读欣赏文学作品,绝对意义上纯粹“无我”的解读当然不会存在,但是,作为教师——学生群体阅读者的引路人——尊重作家、作品,重返历史语境,还原经典原貌是我们在文学经典阅读上首先应持有的意识和态度。
以此去解读《我的叔叔于勒》,当然会有不一样的收获。我们会了解莫泊桑的人生轨迹,探究到生活对于他的思想性格形成的重要作用进而对他的创作的影响;我们会明白在写作风格上他师从福楼拜,力图超脱于政治,同时又加入了以左拉为首的自然主义作家集团的活动,受到自然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在文学创作上强调文艺再现作品的客观与真实;研究《我的叔叔于勒》的写作历史语境,文本的时空坐标图会清晰地呈现:它写于1883年,那时的法国,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已经确立,人获得了自由和解放,但市场经济对财富的孜孜以求,对利己主义、享乐主义人生的肯定和鼓励,也强烈地生发了人们对财富的占有欲,形成了主流社会以追求奢华享乐、感官刺激为基准的生活方式,造就了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
如此,综合莫泊桑的人生经历、写作理念与手法、真实写作语境和文本内容,我的解读是:十年小职员的经历使莫泊桑对于下层社会弱势群体投去更多关注的目光。在《我的叔叔于勒》中,他客观地描写了生活在那样时代中的平庸小人物以及他们的灰色命运:富有同情心和悲悯情怀、孩子的淳朴天性还未被那个社会庸俗化了的“我”;本性善良本分却为生活所迫不可避免沾染了市侩气息、自私自保的菲利普夫妇;劣迹斑斑却对兄嫂怀有歉意,想发财弥补最终破产流浪、无颜回乡的于勒。莫泊桑给读者展示了一幅19世纪末法国下层社会的风俗画卷。他的文学创作态度使他无意做道德批判和政治谴责。因此,我们可以说,没有认真研究作家思想,脱离其真实写作语境,仅仅从论者自身现实语境出发对《我的叔叔于勒》的主题武断解读为“揭露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是属于误读。
三、“有我”解读:碰撞、融合与超越
我们强调“无我”解读对作家、作品及真实写作语境的尊重并非要抹杀阅读主体的个性和主观能动性甚至使阅读主体失语。实际上,读者作为文学欣赏活动中的重要一维,他所持有的“有我”解读意识对于文本意义的创生、丰富至关重要。
接受美学认为,文本的接受者即读者在阅读欣赏的过程中,总是有自己的视域的。这里的视域“就是看视的区域,这个区域囊括和包含了从某个立足点出发所能看到的一切”。(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388.)而文本同样因为作家的历史存在也有自己的视域,“接受活动是两种视域的融合过程,而且这种融合是一个永无停息的循环过程”。(邢建昌.文艺美学研究[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文本的意义就在这个融合的过程中被创造,文本的生命力就在这个融合的过程中被不断延续。其结果,文本的意义与审美特性将不断增值,超出作品的原初存在状况,更丰满,更富足。
以郭初阳对《珍珠鸟》的解读为例。《珍珠鸟》是当代著名作家冯骥才于1984年写的一篇散文,2001年作为表现“人与自然之间爱的颂歌”的散文名篇被选入初中语文教材。历来论者都认为这篇散文通过写“我”为小珍珠鸟创造安逸、舒适、自在的环境,使它们与“我”越来越亲近的过程,表明“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的主题。郭初阳老师却不囿于前人之说,在自身视域与文本视域的碰撞融合中生发了自己独到的见解:“《珍珠鸟》中作者的沾沾自喜与津津乐道未免有‘欣赏囚禁’的嫌疑。透过文本,人们看到的是双重悲剧:小鸟被囚而不自知,反以为安全;人作恶而不自知,反而欣赏把玩……这篇文章的核心词,不是作者卒章显志的‘信赖’,而是被极其精心(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掩盖起来的‘笼子’;《珍珠鸟》一文,实是研究中国作家自由缺失的下意识表现的最好案例。”(郭初阳.笼外之笼——我是如何解读《珍珠鸟》的[J].人民教育.)
与之前论者关于《珍珠鸟》主题的解读迥异,郭初阳老师的解读深刻犀利,有鲜明的个性色彩,这首先缘于他身上所具有的敢于大胆挑战权威的精神和自身视域的阔大。根据艺术欣赏的一般规律,“艺术活动的过程是作家与作品,作品与接受者,接受者与作者的相互邀请,相互对话的过程”,(邢建昌.文艺美学研究[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6:158.)这种邀请和对话的基础是平等。而具体到现实艺术欣赏活动中,大多数接受者出于对经典与大师的仰慕、崇敬,往往自觉地将自己放到膜拜者的角色位置上,倾听、认同的解读行为最终导致个人主体意识和个性的消弭。这种对自我的角色认定也影响了接受者自身视域与文本视域的交融状态,致使在与文本视域的交融过程中,接受者自身视域不断萎缩,终致被文本视域同化。而另一类接受者基于对与作家处于平等地位进行对话的认知,摆脱了大师、权威解读对他们的束缚,再加上自身视域的阔大,因而在艺术欣赏活动中,他们的自身视域与文本视域会有一个激烈碰撞的过程,困惑、费解、怀疑等阅读心理与愉悦、相知、通透等交织在一起,促使接受者思索、探寻,直至达成两种视域的融合乃至超越。郭初阳对《珍珠鸟》一文的解读正是经历了这样一个碰撞、融合、超越的过程,在解读《珍珠鸟》主题的过程中,他联系同类题材的文章如黄永玉的《飞来和我们喝早茶的金丝雀》、鲍尔吉·原野的《啄露而歌》、筱敏《鸟儿中的理想主义》进行比较,通过《一百个人的十年》探究冯骥才的创作思想,碰撞中大胆质疑,进而站在历史的宏观的角度进行准确犀利的剖析解疑,而《珍珠鸟》一文的意义就在这个视域交融的过程中被创生,被丰富,被升华了。因为有“我”——一个不迷信权威、对于与作者地位关系有着清醒准确认知、以平等对话姿态进入文本阅读的阅读主体,经典才能重新被认知,文本价值才能重新被挖掘。“有我”解读意识的拥有对于文学经典的意义正在于此。
综上所述,“无我”解读与“有我”解读尽管存在质的区别,但是相对文学鉴赏的不同阶段,它们却是我们教师——学生阅读群体的引路人——该当拥有的两种意识。如果说,“无我”解读是对以往社会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强势凌驾于阅读及文学批评之上的偏颇的一种纠正,是希望文学鉴赏回归文学自身的真诚呼唤,那么“有我”解读则是在此基础上的超越,是希望文学鉴赏回归文学本源——人——的一种理想追求。文学,究其本质,是指向人的存在的。文学经典的解读绝不应该仅仅限于“无我”,对于文学自身的审美意义的挖掘,它更应该探寻“有我”,使阅读主体不仅通过阅读获得了全新的人生体验,更在阅读中发现自我,实现自我,使阅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成长、绽放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