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中的主体动作客体变化动词①是指主体对客体施加动作或作用,从而引起客体发生动作、状态变化的及物动词,如「殺す」(杀死)、「壞す」(弄坏)、「曲げる」(弄弯)、「止める」(停止)等。这些动词本身兼有“主体的动作”和“客体的变化”两方面的意思,被看作是及物性最强的典型的及物动词②。日语中对及物性的研究主要是围绕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的分辨而展开的,大部分研究都只停留在动词层面,而对于同一类型的及物动词在句子中及物性如何体现并没有提及③。那么由主体动作客体变化动词构成的动词句的及物性是否都是相同的呢?答案是否定的,我们来看下面两个句子。
从例(1)中可以看出“太郎杀死了次郎”是一种作用关系,「太郎」对「次郎」施加了动作作用,「次郎」发生了变化,句子和动词一样及物性是最高的。而例(2)如果翻译成“由于空袭太郎烧毁了房子”,把「太郎」看成动作的施加者,则意思不通,且不符合句子本义。汉语意思应该为“太郎的房子由于空袭被烧毁了”,也就是说形式上用的是及物动词,但意义上却带有受动的含义。「太郎」并没有对「家」施加任何作用,「家な燒く」(烧毁房子)这个动作并不是「太郎」发出的,他只是承担了由于空袭而导致房屋毁坏的结果。由于主语「太郎」并没有对宾语「家」施加任何作用和影响,相反,主语却因为宾语的变化“房子被烧毁了”而受到影响。因此,我们很难认为该句的及物性和动词本身的及物性一样高。从主语受到影响的角度来看,例(2)具有受动④的含义。「殺す」和「燒く」同样都是主体动作客体变化动词,动词本身的及物性都是最高的,为什么上面句子的及物性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呢?本文将对此问题进行分析。
2.理论基础
日语的及物性研究主要围绕动词进行。传统的日语研究主要把及物性看作一种作用和影响的施加。天野(1987)对「状態变化主体の他動詞文」⑤进行考察,认为“及物性”不单单表示“施加作用”,当把它的意义扩大到“所有”时,就可以正确解释「状熊变化主体の他動詞文」了。天野虽然分析了句子的及物性,但并没有明确指出在哪个层面上“所有”也是及物性的用法之一。如天野认为例(2)表示“所有”含义,但句子谓语动词「燒く」(烧毁)本身并没有表示“所有”的含义,那么这个含义是来自于哪里的呢?对于这点,他并没有进行解释。
角田(1991)把句子的及物性定义为事态的参与者在二者(施动者和受动者)之上,施动者对受动者施加作用,且使受动者发生变化。但他也只考察了不同类型⑥动词的及物性,并没有考察同一类型的动词在句子中产生不同及物性的现象。
本文虽然同意角田(1991)对及物性的定义,但认为在分析时应区分不同的层面。如果一概而论,就无法解释为何采用高及物性动词的句子其及物性却可能很低。因此在谈及物性时,应首先明确所指的是哪一层面的及物性,动词的还是句子的。本文认为除了动词和句子,我们还可从另外两个层面讨论及物性,那就是事态和认知主体的认知,也就是说可以从四个层面来讨论及物性。根据对相关文献的调查,在日语研究或国内的汉语和英语研究中,还没有人明确提出要分多个层面来讨论及物性。
以下将阐述在事态、认知、动词、句子四个层面的及物性分别所指的含义。
首先,事态是我们对外界进行描述时的基本材料,事态本身就具有及物和不及物两种类型。如“太郎杀死了次郎”这一事态中有两个参与者,并且其中一个参与者太郎对另一个参与者次郎施加了作用,使次郎发生了变化,是一个及物的事态;而“太郎跑步”这一事态中只有一个参与者,并且太郎未对任何对象施加作用,是不及物事态。当然也存在处于及物、不及物两者之间的类型,如“太郎举起了双手”,虽然事态中只有一个参与者,可是太郎对自己的手施加了作用,手虽然是太郎身体的一部分却不等同于太郎,因此这个事态介于及物与不及物之间。
其次,事态只有进入人的认知,才能成为我们组织语言的材料。而人的认知是带有主观性的,如对于“太郎杀死了次郎”这个事态,人的认知既可以认识到整个的事态,产生一个及物的认识,也可能只关注次郎死了这个变化结果,产生一个不及物的认识。因此,人的认知的选择性对句子的及物性也产生重要作用。
再次,现有的动词作为已经存在的语言实体,具有一定的用法、含义,这些是不可以任意改变的。其本身也有及物和不及物两种用法,那就是通常所说的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如日语里的「殺す」(杀死)、「食べる」(吃)是及物动词,「寝る」(睡觉)、「走る」(跑步)是不及物动词。
最后,句子作为反映人们思想的产物,是由事态经过人的认知过程的加工,再通过具有一定客观性的语言规律用单词连接起来的产物⑦。所以一个动词句子所体现的及物性由动词、事态、认知方式三个层面的及物性所决定。及物性高的句子,其作为客观材料进行描述的事态也必须是及物的,也就是事态要有两个以上的参加者,施动者对受动者施加作用,受动者从而发生变化。认知主体在认识事态时要采取及物的认识方式,意识到事态的施动者和受动者,在产出句子时采用实际事态的施动者作为句子的主语。最后,认知主体使用的动词必须是及物动词,即动词本身的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能够表示以上的及物事态。这样的句子其及物性较高,但如果在任何一个方面不满足以上条件,句子的及物性便相对较低。上述四个层面之间的关系可用图1表示。
本文要研究的动词都是主体动作客体变化动词,在有关及物性的研究当中,它们都被看成是及物动词的典型,因此,本文不再讨论动词的及物性,而主要讨论“事态”和“认知主体的认知”两个层面如何对句子的及物性产生影响。
对于事态与认知之间的关系,认知语言学中已有很多相关理论成果。Langacker(1990)提出了“台球模式”(Billiard-ball Model),把外界的一切存在物看成像球一样的物体,一个球受到外力的作用,开始移动,并且通过撞击其他的球进行能量传递,另一个球受到外力也开始移动……整个外界通过能量的传递而形成一个网络Langacker还把“台球模式”的一个侧面,特别是能量单向的传递的事态认知模式称为“动作链模式”(Action Chain Model)(见图3)。
但是,我们用语言所表达的事态通常不是动作链的全部,而是一部分。也就是说我们只截取了“动作链”的一部分,把它看成一个事态,并用语言表达出来。这样的事态的语言化过程需要两种操作:1)辖域(scope)的设定,即选择截取动作链的哪一个部分;2)侧面(profile)的设定,即在进入辖域的事态参与者中,选择哪一个参与者作为突显对象。这两种操作所产生的差异将会决定句子结构类型的差异。
(3)Floyd broke/hit the glass with a hammer.
(4)The hammer broke the glass.
(5)The glass(easily)broke.(同上:220)
例(3)-(5)所表达的事态对应图3的(a)-(c)。例(3)把Floyd通过锤子向玻璃杯传递能量的整个动作链放入了辖域内,但是只选择了施动者Floyd和受动者玻璃杯作为突显对象。例(4)从整个事态中截取了锤子向玻璃杯传递能量的部分,并将工具锤子和受动者玻璃杯作为突显对象。例(5)只从事态中截取了玻璃杯变化的部分。
Langacker(1987)将上面进入辖域的事态参与者中突显的参与者称为射体(trajectory),将次突显的参与者称为界标(landmark)。在上面的句子中主语是射体,宾语是界标。按照这种观点,通常把位于动作链始端的参与者作为射体时,应使用主动句,而把动作链末端的参与者作为射体时,应使用被动句。
3.主体动作客体变化动词句的认知模式与扩展过程
下面运用认知语法的动作链模式,从事态和认知层面来分析日语主体动作客体变化动词句。
例(6)、(7)与例(2)一样,主语都不是真正的施动者。及物动词后接的主格名词和宾格名词分别是事态中的施动者和受动者,那么为什么上面的句子中的主语不是事态中真正的施动者,而句子却仍然可以成立呢?例(8)、(9)与例(1)一样,主语都是事态中真正的施动者,表面看来这些句子好像是一样的,但实际的事态是否真的一样呢,其及物性又是否相同呢?下面将对此进行分析。
3.1 施动者主语句
施动者主语句就是事态中真正的直接施动者成为句子主语的句子。例(1)、(8)、(9)的主语都是事态中的施动者,都可用动作链表示为图5。
从上图中我们可以看出,单纯地用动作链模式并不能表达出施动者主语句的差别。下面,我们将把“事态参与者之间的关系”也放入考虑范围,重新利用改造过的动作链模式分析。
图6的(a)-(c)分别对应例(1)、(8)、(9)。我们把施动者对受动者的作用看成是能量传递。从图6可清晰地看出施动者主语句间的区别。图6(a)中,「太郎」对「次郎」施加了动作,导致「次郎」发生了状态变化,这是一个典型的及物事态。图6(b)中,「太郎」对「手」施加了动作,导致「手」发生了动作变化,从而也导致了「太郎」发生了动作变化。也就是说,事态中的施动者对受动者施加动作作用,最终导致施动者自身也发生了部分变化。不过,这里受动者是施动者的整体中的一个部分,我们不能说事态的参与者是两个,但施动者又不等同于受动者,因此事态的及物性低,位于及物和不及物之间。图6(c)中,「太郎」对「自分」施加了作用,最终导致「太郎」发生了变化。这是施动者和受动者为同一个主体的例子,即事态中只有一个参与者,施动者没有对其他参与者施加作用,因此事态是不及物的。
在这里,认知主体选择的“射体”都是施动者(同时也是位于“动作链”始端的参与者),也就是说在认知方式上基本是相同的,句子所产生的差异是事态本身所造成的影响。而对事态的及物性产生重要影响的是事态参与者的个数或者说事态参与者之间的关系。 3.2 非施动者主语句
非施动者主语句就是主语并非事态中真正的直接施动者的句子。非施动者主语句有两类,一类是主语虽然不是直接的施动者,却是整个事态的控制者,如例(6)、(7);另一类是主语既不是直接的施动者,也不是整个事态的控制者,如例(2)。
首先,我们来看控制者、非施动者主语句的认知过程。
从图6(a)可以看到,在整个事态中有两个以上的参与者,「秦の始皇帝」并不是「万里の長城」的施动者,真正的施动者是参与修建长城的百姓们。但是「秦の始皇帝」却是整个事态的控制者,也就是说没有「秦の始皇帝」的主导和控制,整个事态是不能成立的。因此,我们可以把秦始皇下令百姓去修建长城的过程看作一个单向的能量传递的过程。「秦の始皇帝」虽然没有直接对「万里の長城」施加动作或作用,却是整个能量传递的源头。也就是说,使「万里の長城」修建成的最终原因是来自于「秦の始皇帝」的能量。这样,认知主体在对事态进行认知时,也就很容易把事态控制者的「秦の始皇帝」(位于动作链始端)作为突显对象,并且当作最突显的对象tr,「秦の始皇帝」就成了及物动词句的主语。
从上文例(3)、(4)可见,及物动词句的主语由“施动者”扩展到了“工具”,也就是施动者施加作用的一个媒介。而从例(6)和图6(a)可以看出,及物动词句的主语由“施动者”扩展到了“事态的控制者”,是施动者施加作用的原因。需要说明的是Langacker(1990:220)所提到的主语由“施动者”扩展到“工具”的扩展方式不太符合日语语言习惯,而主语由“施动者”扩展到“事态的控制者”这种扩展方式在日语中是常见的。尽管扩展方式不同,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即“事态的控制者”和“工具”都是位于截取的动作链始端的事态参与者。
对于例(7),我们同样把太郎拜托理发师为自己剪发的过程看成是一个能量的传递过程。这样「太郎」成为事态的控制者,「美容師」成为动作的实际施动者,「髪」成为受动者。从图7(b)我们可以看到整个事态有两个以上、三个以下的事态参与者。并且由于受动者是事态的控制者的一部分,所以能量传递不是单向的,而是与施动者之间发生了相互的能量传递,但是这种相互并不对等,因为受动者只是事态的控制者的一部分,不完全等同于事态的控制者。并且通过图7(b)可以看出,虽然实际的事态中有「太郎」、「美容師」、「髪」等,但认知主体在认知框架中并没有把「美容師」作为认知对象。如果抛离实际的施动者,我们可以看出作为认知对象的「太郎」既是“事态的控制者”也是“变化的所有者”。在这里及物动词句的主语扩展到了“事态的控制者和变化的所有者”。
从认知语法动作链的角度来看,句子的主语是位于动作链始端的“事态的控制者”,因此句子获得了一定的及物性。但同时,句子的主语在语义上又是位于动作链末端的受到影响的“变化的所有者”,从施动者最终受到来自于自己的作用影响这一点来看,整个事态不能说成是“涉及他者或者作用于他者”,具有不及物的倾向。也就是说整个事态位于及物与不及物之间,因此句子的及物性也位于及物与不及物之间。
由此可见,例(6)、(7)与施动者主语句的及物性产生差别的原因是由事态和认知主体的认知造成的;而例(6)、(7)之间的差别是由事态本身的不同造成的。
接下来,我们来看非控制者、非施动者主语句的认知过程。
我们把空袭造成太郎的房子毁掉的事态看成是能量由空袭传递到太郎的房子的能量传递过程。从图8中可以看到事态中存在三个参与者:「空襲」、「太郎」和「家」。「空襲」单方面地对「家」施加作用,「家」受到影响发生变化,同时「家」又属于「太郎」。由于「家」受到影响发生变化,于是「太郎」也受到了影响。然而认知主体却在认知过程中把位于动作链末端的「太郎」作为突显的对象tr,使「太郎」成为句子的主语。及物动词句的主语由前面的“事态的控制者和变化的所有者”扩展到“变化的所有者”。
从事态的角度来看「空襲」单方面地对「家」施加作用,「家」受到影响发生变化,说明整个事态是及物的。从认知的角度来看,因为认知主体把受到影响的「太郎」作为了射体,射体「太郎」是动作链的末端参与者,并且成为了句子的主语。「太郎」对于「家」没有施加任何作用和影响,也就是说句子虽然采取了及物动词句的形式,但在语义上却难以认为具有及物性,或者说只表示「太郎」与「家」之间的“所有”关系这种极低的及物性。虽然整个事态是及物的,动词及物性也较高,但句子的及物性较低,或者说不具有及物性,仅具有受动性。在这里,认知主体的认知对句子的及物性产生重要影响。
此外,同图7(b)相对比来看,虽然从认知角度来看,二者的主语都是位于动作链末端的“变化的所有者”;从事态的角度来看,二者的事态参与者的数量近似,但是事态参与者之间的作用关系有所不同,事态的及物性也不同。因此,事态参与者之间的关系也是造成二者句子层面及物性不同的重要因素。
例(2)的主语是动作链的末端参与者,那么为什么及物动词句的主语可以扩展到位于动作链末端的“变化的所有者”呢?Langacker(1991,1999)提出了及物性的主语的原型和图式,把“施动者”作为主语的典型,并且将之扩展到位于动作链始端的事态参与者。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以上问题的原因。根据认知语法的观点,如前面图2所示,当动作链的末端参与者成为句子的主语时,应该采取被动句的形式,而例(2)却采取了及物动词句的形式。这又恰恰说明Langacker的认知语法的有些观点不完全符合日语的语言事实,这涉及日语句子的主语问题,对此笔者将在以后的文章中论述。
4.结语
通过分层面对及物性的考察,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及物句子具有以下特征:使用及物动词表示及物的事态(参与者为二者以上,施动者对受动者施加作用并引起受动者发生变化),并且句子的主语为事态中的施动者或事态的控制者。句子的及物性由动词、事态、认知主体的认知等三个层面决定。在事态和认知主体的认知方面我们采用了认知语法的动作链模式,对主体动作客体变化动词句的及物性进行了分析。从中发现主体动作客体变化动词句的及物性呈现出由高及物扩展到介于及物与不及物或受动之间,进一步扩展到含有明显的不及物和受动的含义这样一个过程。主语也可以由“施动者”扩展到“事态控制者”、“事态的控制者和变化的所有者”,最终可以扩展到“变化的所有者”。
注释:
①工藤(1995:73-75)在动词的分类中提出主体动作客体变化动词的说法。
②角田(1991:73)将及物动词的原型定义为“表示对对象施加作用、并且引起对象发生变化的动词”,并且把此类动词看成及物动词的典型,及物性是最高的。
③角田(同上:72)虽然设定了及物动词句子的原型意义,但从其论述来看,最终也是确定了句子及物性的不同是由动词不同而非动词以外的要素造成的,因此,其本质上仍然只是探讨动词的及物性问题。
④在英语和汉语里,及物性和受动不是同一个层面上的问题,但是,在日语中受动与不及物之间却有密切关系。在日语中存在着「壞す—壞れる」这样的成对的及物和不及物动词,站在施动者的角度描述时使用及物动词,站在受动者的角度上进行描述时使用不及物动词。不及物动词在很多情况下用来表示汉语里被动的含义。虽然,不及物不等同于受动,但二者同样是站在及物动词句的对立面上。日语当中的不及物动词含有自发、受动、可能、状态等多种含义。
⑤天野(1987)中把例(2)这样由于客体的变化而导致主体也发生变化的及物动词句称为“状态变化的主体的及物动词句”,这类句子都是由主体动作客体变化动词构成,并且主语对宾语并没有“施加作用”的含义,而是表示“所有”。
⑥如角田(1991)举出「殺す」(及物,~ヲ格,杀死)、「送る」(及物,~ニ~ヲ格,赠送)、「叩く」(及物,~ヲ格,敲打)、「愛する」(及物,~ヲ格,爱)、「触れる」(角田认为是及物,~ニ格,触摸)、「好き」(形容词,喜欢)、「飛ぶ」(不及物,可用~ヲ格,飞翔)、「分かる」(不及物,~ガ格,明白)、「死め」(不及物,~ガ格死亡)等词的句子,从意义和形式上分析其所在句子的及物性。详见角田(1991:75-81)。
⑦山田(1908)和時枝(1941)都认为句子中既包含有客观的部分,也包含有主观的部分。山田认为句子中的主观部分存在于句末的用言(如动词、形容词、ダ)上,而时枝认为主观部分存在于助动词和助词上,主要指句子中“情态”的部分,即句子结构是主观包含客观的嵌入式结构。本文在承认句子中既有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上虽然与两位学者有共同之处,但是,客观和主观所指向的内容并不相同。本文认为说话人对客观事态的描述本身就含有主观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