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中国民众社会的犬儒主义
发布时刻： 2003-12-22 作者：徐贲
美国加州圣马利亚学院英文系教授
深圳作家王四四在名为《我们此刻还相信甚么》的文章中讲到了他两个同伙的故事。第一个同伙感受他此刻自己的左手都不相信右手，“左手帮右手挠痒痒，右手想，挠得那么恬逸，不知专心何在。右手帮左手擦番笕，左手想，搓得那么全力，然后要干甚么？两只手端一碗热汤，左手想，我得自己捧住，别指望右手；右手也同样这么深思。
效果，害得（他）多花了一倍的劲。”第二个同伙“在儿子三四岁时，给他上了一堂启蒙课：儿子要喝水，他给了一杯。儿子喝了一年夜口，烫得哭了起来。他说，谁让你不试试烫不烫，甚么都得自己试，谁也别信，爸爸也不能信”.这两个都是关于不相信的故事，一个是自嘲，另一个是教儿子吃了亏要学乖，活跃地描绘了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犬儒主义：
1.现代犬儒主义是一种“以不相信来获得合理性”的社会文化形态
2.现代犬儒主义的彻底不相信表此刻它甚至不相信还能有甚么设施改变它所不相信的谁人全国。犬儒主义有玩世不恭、愤世疾俗的一面，也有勉强求全、接管现实的一面，它把对现有秩序的不满转化为一种不拒绝的年夜白，一种不招架的苏醒和一种不认同的接管。犬儒主义在其余现代社会的民众文化中也存在，然则普及到日常人感受左手、右手之间的相信都泛起了乞助紧要的情形却并不多见。这种乞助紧要是整个公家政治和道德生涯乞助紧要的冰山一角。当今中国社会的犬儒主义不只是一种纯挚的嫌疑警觉心态，而更是一种人们在特定的统治和被统治相干中形成的生计体式格局。与这一统治和被统治相干有关的犬儒主义，离别显示为在上者的第四权威和不才者的现代现实主义。它们的形成和特征，是本文所要谈判的题目问题。
犬儒主义和后极权社会
犬儒主义（cynicism）的开山祖师是公元前五到四世纪希腊的底约基尼斯！猧ogenes），他的哲学一反其时夸张的哲学和社会习气，以步履而非理论向世人展示他的穷苦哲学。为了证实人对凡间物质要求越少便越自由，他生涯在一个桶里，以最低生计需求来生涯。雅典人是以称他为“犬”.以节欲廉价来训斥人世超度的权力行为，使得犬儒主义成为一种社会耻笑和褒贬哲学。在底约基尼斯那里，犬儒主义照样一种以无所求来连结脑子自力的理想哲学。古代的犬儒主义具有三种偏向，一是随遇而安的非欲生涯体式格局，二是不相信实足现有价钱，三是戏剧性的冷嘲热讽。从公元三世纪起，犬儒主义最先分化出不才者和在上者的犬儒主义。对于不才者即通俗人来说，犬儒主义是一种任人摆布的全力生计和宣泄怫郁的体式格局。正如杜德雷！猳nald R.Dudley）所说：“犬儒主义者是传教人，他们所布之道是，不管世道怎么个变法，日子总得过下去。”3下层人面临世道的不暖和势力的强梁，没有公开招架的力量和手法，冷嘲热讽和玩世不恭便成为他们以谑泄怒的首要显示形式。
对于在上者即势力精英来说，犬儒主义则是一种对于通俗老庶民的手法。公元三世纪的享乐主义哲学家西欧多罗斯（Theodorus ）就已经最先将犬儒主义精英化和权略化。西欧多罗斯是克兰尼贵族，是享乐主义哲学的代表。享乐主义和犬儒主义虽然在物质享乐题目问题上针锋相对，但却都小看现存价钱（前者感受它不足年夜白享乐，后者则感受它过于沉沦于享乐），是以而有了跟尾的概略。和底约基尼斯一样，西欧多罗斯强调的是智者和凡是人的区别，但他更强调智者有权设置自己出格的游戏划定礼貌。智者是自我完足的，合用于傻子们的范例尺度并不合用于智者，一无全数的生涯对傻子们有优点，但对“我们”智者就未必。智者并不相信过苦日子有甚么好，但“过苦日子好”这个设法却能让傻子们安于天职4.从西欧多罗斯起，在上者的犬儒主义就成了权力精英设置双重尺度，说一套做一套，把通俗人当傻子来节制的政治手法。
在现代社会中，彼此联系的上下分层犬儒主义显示就更为复杂。
现代社会各领域的分化和各自竖立的领域范例，使得势力政治和民众日常生涯的道德范例经常处于争执状况。冠冕堂皇的政解决想和令人失落望的政治显示之间的差距使得通俗人对政治敬而远之，甚至视之为不道德的事迹。现代民众对政治冷峭，他们的犬儒主义其实经常包含了一种波维斯（Timothy Bewes ）所说的“高尚的、升华了的价钱尺度”，它经常“把抽象的真理和朴重看得远比政治美德所强调的步履和想象来得主要”5.民众犬儒主义发自信众受压制的道德意识，是一种民众对现代政治功利伦理的无可若何怎样的不满和抗议。不管何等无奈，民众犬儒主义究竟?结果显示了民众某种自力的自我意识。
并非全数的现代社会都有民众犬儒主义存在。在节制严厉有用的现代极权社会中，犬儒主义根底上是不存在的，因为绝年夜年夜都人生涯在强逼相信的状况下。真正有用的正统意识形态统治，其节制手法不只表此刻息灭异端脑子，而更表此刻封杀异端脑子的概略滋漫空间。
以二十世纪法西斯主义和斯年夜林主义为履历配景的民众社会理论所强调的，恰是极权意识形态对民众脑子统治的绝对有用性。极权社会的“民众”指的不只是人数众多，而更是世人彼此隔离、彼此疏离的状况。极权统治下的民众络续受到政治运动鼓舞勉励，络续处于策动状况之下，是以而聚合为“群众”，更切当地说，是“革命群众”.极权轨制中，合众为群的要害力量是一个力行政治专制的群众政党。正如法国政治学家勒夫特（Claude Lefort ）所说：“群众政党是极权主义的绝佳器械，国家安好易近间社会是以而成为一体。在每一个公共场所，党都显示了权力的原则；它流传某种普及范例，使得这范例仿佛出自社会自己。”6群众社会络续处在“积极步履饬令”之中，并以此形成绝对集体的民众社会。
极权统治用敌我对立（阶级斗争）意识形态来统治社会。在极权社会中，没有人敢认可自己游离于公共政治之外，没有人敢果然对政治透露表现冷峭和嫌疑，更不要说对它冷嘲热讽。奥维尔（George Orwell）的《一九八四》所描绘的恰是一幅不容冷峭和嫌疑存在的极权社会图景。这不是一个绝对没有邪思的社会。极权轨制下的邪思是“双重脑子”，不是犬儒脑子。双重脑子者对自己脑子的罪孽深信不疑，对自己所犯的脑子罪恶一面悚惶万分，一面却不能自休。他一面心存侥幸，但愿能免遭露出，但一面却知道不概略永远侥幸。正如罗森（Paul Roazen）所说，双重脑子是一种“病”，“只有用双重脑子才气年夜白双重脑子”。
7.履历过文化年夜革命的人都不难年夜白双重脑子的悚惶和罪孽感。与双重脑子对比，犬儒脑子并不带有自我罪孽感。在它那里，嫌疑正统成为一种常态脑子。无论从认知照样从道义来说，不相信都是常态，相信才是病态；相信是因为脑子简单，特随意纰漏受骗。犬儒脑子者也不再受悚惶感的熬煎，因为他知道人人都和他一样不相信，只是人人在公共场所不注解自己的不相信而已。
当专制轨制中“双重脑子”让位于犬儒脑子的时刻，极权的铁牢已经转化为后极权的“丝绒牢笼”.犬儒脑子的生计空间给人一种后者比前者自由的感受，乐不雅观者甚至声称后极权轨制已经发生了“半自力的”平易近间社会。但这种“自由”是极有限度的，因为它是一种受制者的自由。即使在事实上没有过问或不太可醒目涉的情形下，受制者仍处于懦弱的状况，因为统治者随时概略进行过问，受制者不受过问的限度是由统治者放置的，受制者和统治者都知道这一点。恰是这种受制地位，使得受制者即使在不再相信统治者的情形下，也必需按统治者所定的划定礼貌持续玩假充相信的游戏。把受制者的自由炫耀为真正的自由，这自己就是后极权轨制下一种特有的犬儒主义。
极权和后极权统治都依靠意识形态的谣言节制，即奥维尔所归纳综合和描摹的“新说法”（Newspeak）。哈維爾（V áclav Havel）曾這樣列舉了極權和後極權的“新說法”8：
“生涯中渗透了子虚和谣言；权要统治的政府叫做人平易近政府；工人阶级在工人阶级名义下被奴役；把彻底使人细微说成人的完全解放；褫夺人的知情权叫做政令公开；弄权操作叫做群众参政；任性妄为叫做守法守纪；压制文化叫做百花齐放；帝国影响的扩张被说成是撑持被榨取人平易近；没有辞吐自由成了自由的最高形式；闹剧式的选举成了平易近主的最高形式；扼杀自力思虑成了最科学的全国不雅观；军事攻下成了兄弟般的急救。因为该政权成了自己谣言的俘虏，所以它必需对实足作伪。它伪造曩昔，它伪造此刻，它伪造未来。它伪造统计数据。它假充没有无处不在、不受制约的警员机构。它假充尊敬人权，假充不迫害任何人。它假充甚么也不怕，假充从不做假。”
“新说法”是后极权势力犬儒主义最齐集的显示。“新说法”“表述了官方意识形态焦点脑子”，成为权力划定真理的基本手法。
那些代表“官方真理焦点”的脑子（如“阶级斗争”或“四项原则”）将公家措辞变为监禁脑子的统治器械，“新说法的措辞浸染，不只在于言说官方理论，更在于杜绝它异脑子的发生”9.跟着极权统治有用脑子节制前提（专制政党的可托度纪录，与世阻隔的经济和信息存在体式格局，意识形态和政策的整齐性，等等）一一消逝，后极权统治的脑子节制已经不再具有本色效力。但它仍具有外面的效力，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知道这一点。统治者的绝对权力仍节制着公家空间，仍有手法将被统治者的嫌疑和不信都断根在公开话语之外。这种后极权意识形态统治发生的是一种不容说理的政治犬儒主义。它的要害不在于说甚么，而在于为甚么能这么说；不在于说了你信不信，而在于就是你不信，你也不敢果然说出不信。后极权政治犬儒主义心照不宣地把通俗人当傻子，它所行使的是一种不凡的统治权威的正当性，古德法勃（Jeffrey C.Goldfarb ）称之为第四种正当性，我们不妨称之为第四权威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