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陶望龄是明代馆阁之中较早力图汰除王、李结习的人物。他阅历清华,高科重望,附应性灵说,为公安派誉播文苑产生了重要作用。他是泰州后学,谭道证性、赋诗为文,两者相发相生。文论借讲性气、论才情以反复古,颇具理论色彩。与三袁桴鼓相应,文学思想虽不及袁宏道那样锋芒裎露,但也可补三袁之不足。诗歌中也浸淫着佛理禅趣。
一
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曾任翰林院编修、国子监祭酒等职。他与公安三袁(尤其是宏道)交谊笃厚,过从甚密。公安派能够使“学者多舍王、李而从之。”(《明史 文苑传》)与其乃一文学团体,而非一二才隽的孤单呼号不无关系。公安派中,袁宏道堪称白眉,成绩最著、荣誉最隆,但作为一种文学派别,自然有一些声气相求、桴鼓相应的同道好友。陶望龄、黄辉、雷思霈、江盈科、曾可前、梅蕃祚、丘坦、袁宗道、袁中道等人便是宏道的重要羽翼,他们一起激荡推扬,最终形成了一股文学革新思潮。其中,具有高科重望的陶望龄、黄辉、袁宗道另有先发之功。清人陈田曰:“公安楚咻,始于伯修。黄平倩、陶周望与伯修同馆,声气翕合。中郎稍晚出,推波助澜,二人益降心从之。”(《明诗纪事》庚卷十六)宏道的诗文集中,与陶望龄有关的尺牍、诗歌尤其多见。其交谊诚如宏道《别石篑》中所云:“君携我如头,我从君若尾。不是西看山,便是东涉水。谁家薄福缘?生此两狂子,受用能几何,苦他双脚底。”他们一起谈禅论学,看山听泉。石篑的学术、文学思想也因与宏道的过从而变化。他曾说:“袁中郎以禅废诗,复以律废禅,仆二事皆不及,而亦效之。于诗甘取近代,于禅甘居小乘。”(《歇庵集》卷十六《与新安某君》)可见陶望龄与三袁之相得相宜。
陶望龄被誉称为“词苑鸿儒”,他与弟龄都是主要以讲学而名世的。他之所以誉著当时,以至“海内二十年来远近识不识,靡不称有陶会稽先生。”则在于其如“再见坡仙”的文学才秉和如“慈湖、阳明再世”(余懋孳《歇庵集小引》《歇庵集》卷首)的学问。
陶望龄是泰州学派的直接承祧者,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将其列于《泰州学案》,他有得于泰州之学的是圆融三教的学术精神。黄宗羲云:“先生之学,多得之海门,而泛滥于方外。”陶望龄自己也说“蒙鄙获以乡曲事先生(周海门),受教最久。”(《海门文集序》,《歇庵集》卷三)“海门”是周汝登的别号。周汝登受学于罗近溪,近溪曾以佛经启教之,据《明儒学案》载:“近溪尝以《法苑珠林》示先生,先生览一二页,欲有所言,近溪止之,令且看去。先生竦然若鞭背。”因此,周汝登论学颇得禅学三昧,正如
黄宗羲所说:“先生之无善无恶,即释氏之所谓空也。”(《明儒学案》卷三十六)陶望龄幼时即“终日与其兄问答,皆世外语。”(《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陶祭酒望龄》)其后又完全承袭了周汝登的这一宗风。“当时湛然、澄密、云悟皆先生引而进之,张皇其教,遂使宗风盛于东浙。”(同上)在馆阁之中,也与同官焦 、袁宗道、黄辉讲性命之学,精研内典。(详见《列朝诗集小传 陶祭酒望龄崐》所著《新释楞伽经序》、《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备解序》、《净业要编序》、《永明道迹序》阐论了他的佛学见解。其中对永明延寿的融通见解尤为激赏,曰:永明大师嗣典浑理事而以身范焉,大师法眼之嫡孙,韶师之真子,妙契单传,亲蒙记 ,然禅宗不立文字,而师乐说,无碍百卷,河悬禅宗,呵叱坐禅,而师跏趺九旬, 巢衣 。禅宗指决唯心,无他净土,而师径行持念,角虎示人,禅宗但贵眼正,不贵行履,而师万善同归勤行,百囗八所以抑虚滥示之堤防导,因心趣于极果,真金出冶,盛作庄重,大海吞流,不辞涓滴,真祖位大成之圣,法王金轮之尊者也。(《永明道迹序》,载《歇庵集》卷三,&127;台湾伟文图书出版有限公司据明万历本影印)
同样对王学的主要代表人物王守仁、王畿、罗汝芳等人也推崇备至。推赞王守仁、王畿曰:“孔子既没,文不在兹乎,盖以今世而得二人焉,以系千圣、跨作者,郁郁乎明文,于斯为盛。”(《海门文集序》,《歇庵集》卷三)虽“未尝见二先生(龙溪、近溪),独嗜其书耳,而嗜近溪语尤甚。”(《盱江要语序》,《歇庵集》卷三)称誉近溪“微谈剧论,所触若春行雷动。”(《明德诗集序》,《歇庵集》卷三)他以为明代文明之甚,在于谭道证性的学术思想而非文学,盛修古业的词章虽然数量很多,但卓然可垂诸后世者非常鲜见。对唐宋文学不但不能超迈,且鲜有可比肩而称者。但“自阳明先生盛言理学,雷声电舌,雨云鬯施,以著为文词之用。龙溪绍厥统,沛乎江河之既汇,于是天下闻二先生遗风,读其书者若饥得饱,热得濯,病得汗,鲜盖不独道术至是大明,而言语文字足以妙乎一世。明兴二百年,其较然可耀前代,传来兹者,惟是而已。”(《海门文集序》,《歇庵集》卷三)他推扬王学,亦可见其为学宗趣。这也是《明史》未将其列于《文苑》,而是与吴山、余继登、冯琦等人同列,誉之为“词苑之鸿儒,庙堂之岿望”的原因。与明代文士广泛“才为才矜,理为理掩”不同,“陶子于文有史汉、有骚雅而长于序记,其谭道证性,略物综事,炯如也;于诗为陶为柳,间为长吉而品置泉石,啸吟烟云,超如也;其才不敢谓出秦汉诸文人上,而取理出新,不为宋人之掩,学阳明子而不为辨说,得禅之深而一
秉铎于孔氏。”(黄汝亨《歇庵集序》)学术、文学兼擅并茂是陶望龄的特色。二
陶望龄学术与文学相生相发的第一个特点是讲性气以反复古。由于陶氏擅谈学理,因此,赋诗为文也颇重理趣,这与明代前期的性气诗派相好像,而与信腕直寄的公安派意趣不同。宋人邵雍的《伊川击壤集》受到明代理学家的广泛推崇,薛 、陈献章、庄昶等人或作诗规仿《击壤集》,或推赞邵雍的诗作,谓其“真天生温厚宁静,一种好性情也。”(陈献章《送潘应昌提学山东序》)形成了“性气诗派”。陶望龄踵事增华,好像比陈献章更重性气,如他说:
白沙子曰:“子美诗之圣,尧夫更别传。”予谓子美诗即圣矣,譬之犹以甜说蜜者也,尧夫蜜说甜者也。梧桐月照、杨柳风吹,人耶诗耶?此难以景物会而言语解也。盱江明德罗先生闻道于泰州之徒,尽超物伪,独游乎天与人,偕顾盼 欠,微谈剧论,所触若春行雷动,因而兴起者甚众。予未尝见先生之诗,而平日持论窃谓先生全体即《三百篇》。其顾盼 欠,微谈剧论即其章句耳。……论者或谓伊川击壤,率取足胸次,不拘于法,而先生律调兼具,直类诗人之诗,若异乎所谓别传者。……尧夫之趣于诗,诗之外也,其意远,其诗传。先生之趣于诗,诗之内也,诗不必尽传而意为尤远。若其以诗为人,以人为诗;以己为天地万物,以天地万物为己,好而乐之,安而成之。则二先生所同也。诗之工拙,传弗传置无论已。(《明德诗集序》,《歇庵集》卷三)
陶望龄以为,无论后人对罗诗怎样评骘,但是律调兼具,意蕴悠远,应该予以首肯,以致意欲与诗圣同列,而不满足于别传被打入另册。陶望龄肯定邵、罗的诗作,并不是要以议论为诗,而是要“以己为天地万物,以天地万物为己。”专注于内求,以心学与理学相颉颃。在这一方面与陈献章等人并无二致,黄淳为陈献章文集作序称:“先生之学心学也。先生心学之所流注者在诗文。”陈献章主张“须将原理就自己性
情上发出,不可作议论说去。离了诗之本体,便是宋头巾也。”(陈献章《次王半山诗韵跋》)陶望龄比陈献章更注重于诗歌描写带有人性色彩的自然万物,即他所谓“梧桐月照,杨柳风吹,人耶诗耶?”陶望龄以为罗诗的题材、内容非常宽泛,视之若《三百篇》。但陶望龄以为罗诗则并不囿于温柔敦厚的儒学矩 ,如“春行雷动”,是个性的自然舒张,是“顾盼嗑欠,微谈剧论”的实录,是“尽超物伪”性情的真实坦露。至此,陶望龄与袁宏道又殊途同归了。只是比较而言,袁宏道近狂,是以峻烈不羁的语气,张皇宣说,豪情所至,不免过正;陶望龄则近狷,他“模楷人伦而不为标,经纬当世而密其绪。”(黄汝亨《歇庵集序》)故而,陶氏持论不失醇雅,而宏道不无矫激。陶望龄推赞罗诗,与陈献章等人推赞邵诗还具有不同的背景:“性气诗派”乍兴之时,明代文坛的复古之风尚未形成,当时诗风虽渐趋靡弱,但“作者递兴,皆冲融演迤不事钩棘。”直至弘、正之后,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明史》卷二百八十五《文苑一》)陶望龄承性气诗派之流风余韵,显然是对复古派所谓“诗必盛唐”的异动,因此,他承荫泰州,推赞近溪,与其反对复古的文学旨趣是并行不悖而相互发明的。同样,在论文方面,他也对复古派的“文必秦汉”大张挞伐,云:
明兴二百余年,代有作者,率道斯路,弘、正之际,一二能文之士始以期间为上下,谓西京以降无文焉,天下缀学之士靡然响风,其持论薄八家,不为其著作,又非能超八家而上之者,徒取秦汉子史残膏剩馥,、纫缀衣被而合说之,如枯杨之华,只增索然,而不见其全部迄今而弊极矣。《歇庵集》卷三《八大家文集序》
这种犀利的谈锋,是晋江毗陵辈不可语及的,显示了晚明新潮文学家无所拘碍的思想锐气。唐宋派矫秦汉派,也仅是将唐宋八大家列于文统而已,即如孙慎行在《荆川文集》中所说:“唐之韩、柳,即汉之司马迁,宋之欧、曾、苏、王即唐之韩、柳。”即所谓“文章千古一脉”,而陶氏则视其为“残膏剩馥”、“枯杨之华”。这种激厉之论,也与亲炙“掀翻天地”,“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的泰州后学不无关系。
三
陶望龄学术与文学相生相发的第二个特点是重才情以反复古。公安派与徐渭、李贽、汤显祖等人共同的文学尚求在于:无论是徐渭的“真我”,汤显祖的“情至”,李贽的“情性”、“童心”,还是袁宏道的“性灵”说,都主张文学当抒写作家真实的个人情感。他们或荒经蔑古,或主张师习昔人真精神,都反对衣冠昔人,徒袭皮毛。陶望龄也是如此,云:“嘻!昔人之为文,其取夫称心而卑相袭也皆然已,无契乎独知而古是摹,虽程意袭矩犹谓之盗,况翦翦文句之末哉?……夫舍情与词则无文,剽古而依今,词则归诸昔人,情则傅(附)诸流俗,己不一与焉,而谓之文吾且得信之乎?”(《歇庵集》卷三《方布衣集序》)作品当是作家情感、思想的自然发抒。李贽描述创作当是这样的情境:“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很多欲语而莫可以千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杂说》)袁宏道在《叙小修诗》中描述了小修愁极而吟,因此是“通常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陶望龄也主张一任自然,莫辨雅俗,他罗列了《诗经》中的
《国风》为例。《国风》“多里巷之语,一夫一妇所遇述。”(《歇庵集》卷三《吴越菁华录序》)但为何这样的诗还能补圣人所采录,以其“辨淫习,规政教,相准而施,不失铢两?”根本在于不假缀采 藻,即所谓“根实”,在于其发乎自然,“冲口而成之,顺途而咏之,薰于气,满于心,而动于不得已。如空穴之中,刁调出焉。”(《歇庵集》卷三《吴越菁华录序》)虽然陶望龄比李贽、三袁受王学的影响更深,诗文理论也更重理趣,他说“文成而理胜,则吾服膺子瞻。”(《歇庵集》卷三《章宁州诗集序》)他的自然论也具有更明显的王学烙印,更富性气的色彩,他以儒学经论为例,云:“六经《语》、《孟》非故意之言也,所谓经生者证之吾心而已,离心而求之章句则远离章句。”(《吴越菁华录序》)由他的重质实、尚自然的理论,引出了论诗歌风格的“偏至说”:刘邵志人物,尝言:“具体而微,谓之大雅;一至而偏,谓之小雅。”盖以诗喻人耳,予尝覆引其论,以观古今之所谓诗辞,求其具体者不可多见。因妄谓自屈宋以降,至于唐宋,其间文人韵士,大抵皆小雅之流,而偏至之器。唯人就其偏而后诗之大全出焉。夫人之性有所蔽,材有所短;短而蔽者,若穷于此,而后修而通者,始极于彼,此恒数也。古之人,缘性而抒文,因能而效法;文以达意,法以达材。务自致于所通,而不求全于所短。如火炎则弥扬之,水下则弥浚之,醴盈其甘,醯究其酸,不独无以揉之也,而且为之极焉。故其势充,其量满,其神理所至,自足以轶往古,垂未来。吾观唐之诗,至开元盛矣,李、杜、高、岑、王、孟之徒,其飞沉舒促,浓淡悲愉,固已若苍素之殊色,而其流也,抑又甚焉。元、白之浅也,患其入也;而郊、岛则惟患其不入也。韦、柳之冲也,患其尽也,而籍建则惟患其不尽也。温、许之冶也,患其椎也;而卢、刘则惟患其不椎也。韩退之氏,抗之以为诘崛;李长吉氏,探之以为幽险。予于是叹曰:诗之大至是乎!偏师必捷,偏嗜必奇。诸君子者殆以偏而至,以至而传者与!众偏之所凑,夫是之谓富有,独至之所造,夫是之谓日新。(《歇庵集》卷之三《马槽稿序》)
复古派与革新派文学风格论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以作甚法,革新主张以自然为法,复古派主张“格古、调逸”(李梦阳《潜虬山人记》)。这种“高格”,复古派内部也有不同的诠释,李梦阳主张柔淡、沉著、含蓄、典厚;何景明主张清俊响亮。但他们都主张有不可变易之法,即李梦阳所谓“圆规而方矩者也。”(李梦阳《驳何氏论文书》)何景明所谓“辞断而意属,联类而比物。”(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后七子首领李攀龙也主张“不以规矩,不能方圆”,推崇昔人所作“其成言班如也,法则森如也。”(王世贞《李于麟先生传》)末五子之一
胡应麟认识到“体以代变”,“格以代降”的文学嬗变纪律,但是他仍然反对信阳以后的后生秀敏意欲自开堂奥的精神,主张兼工古法,“集其大成,何忝名世!”(《诗薮》)陶望龄虽然也论创作方法,但他主张“缘性而抒文,因能而效法,文以达意,法以达材。”“法”不是规矩方圆,而是文学作品的一定创作纪律,作家的性情、境遇、才秉、气质是作品风格的决定性因素,因此,陶望龄论法,以张扬个性为前提。虽然,陶望龄论诗时浓郁的性理气味,冲淡了他汰除复古之习的锐气。同时,具体而微的“大雅”还是诗歌最为完善的审美寻求。“众偏之所凑,夫是之谓富有。”“人就其偏,而后诗之大全出焉。”“大全”该备,是欲达而难以臻达的目标,退而求次,不得已而以偏凑全。这与李贽相比较便显示了其锋芒的驽钝。与陶望龄矜谈形而上的“人之性”不同,李贽以为作家的“性格”、“性情”有异,作品的风格便判然不同:“性格清澈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情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大,雄迈者自然壮烈;沈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焚书》卷三《读诗肤说》)个性鲜明不是“性有所蔽,材有所短”的憾事。两相比较,根本原因在于李、陶两人的性情有别,李以狂者的姿态,以“异端”的色彩蜚声士林,陶望龄虽然对李贽推崇备至,称颂其“目如辰曦,胆如悬瓠,口如震霆,笔如飞雨,万蛰俄开,群萌毕怒。”视其为“大鹏九万,”自己议论卓吾即如“玄驹而谈驷马。”(《歇庵集》卷十一《祭李卓吾先生》但他自己实质还是“修悟交深,权实互用而还证于圆。”(余懋孳《歇庵集小引》,《歇庵集》卷首)理论远不及李贽那样雄肆。因此,他说:“古之善为文者,其始未尝无华盛之观,豪迈不可驯之气也,然必退就平实,而后谓之至。”(《歇庵集》卷三《张世调制义序》)他的诗文理论中,谈性论学与性气诗派相干,肯定“里巷之语”注重国风,与台阁体所谓“闾巷小夫女子之为”,(杨?佟妒№┘?颉罚┖屠蠲窝羲?健巴尽《?镖?保?ā妒??孕颉罚┎晃薰叵担??院尉懊饕灿枰院芨叩钠兰郏骸按蟾聪壬?孕⒆诔?怨攀?南悦??湔衿鸸?肝?淮?⑼场!保ā缎?旨?肪砦濉对?蜗壬?颉罚┒院问弦崴铩靶闳笱诺?倍?吆尉懊饕欧绲氖?杵奈?奚停?鬃?对?蜗壬?颉钒?镏??/P>
同时,陶望龄颇富理论色彩的文学理论还表现在于其“表里”论,云:
凡事之难,恐求好,未能得其劣下者,何必学慕,但肯自废弃失足,便成千仞,今人不晓作文,动言有奇平二辙,言奇言平,诖误后生,吾论文亦有二种,但以表里分,好恶不作奇平论也。凡自胸膈陶中写出者,是奇是平为好,从外剽
贼沿袭者,非奇非平是为劣骨相。奇者以面目波涛,奇者以江河风恬波息、天水澄碧,人曰此奇景也。西子双目两耳,人曰此奇丽也,岂有二哉?但欲文字佳胜,亦须有胜心。老杜言:语不惊人死不休。陆平原云:“谢朝华于既披,启夕秀于未振。”昌黎曰:“唯陈言之务去,乎难哉。”自古不新不足为文,不平家常便饭。熔范之工,归于自然,何患不新不古,不平不奇乎?时文虽小伎,然有神机须悟得之。能悟者,看一句书明,经书皆明,读昔人一篇文字,得其机杼全部在是。作一篇文,便如百十篇,若看一句止是一句,做一篇止当一篇,则何益哉?并其一篇一句亦非矣。余虽不足及此,于中亦少有领略。(《歇庵集》卷十六《登第后寄君 弟书五首》其三)陶望龄这是就制义之文而发的。奇丽宁静淡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当时明代的制义之高雅好奇怪之风,以博取主闱者的青睐,因此茅坤说:“迩来举世已多务新奇,每一放榜,一番眩眼。&127;”(《与胡举人朴安书》)而陶望龄主张寓奇丽于平淡之中。他说:“文之平淡者乃奇丽之极。”(《歇庵集》卷十六《甲午入京寄君 弟书五首》其一)但奇丽与平淡并非陶望龄所存眷的根本问题,表里之别才是陶氏论文的精要所在。内者:“自胸膈中陶写出者。”外者:“剽贼沿袭者。”晚明文人反对模拟因袭,但理论各具特色,有尚情,有求真,有唯求自我,独抒性灵,但除了性灵论前人语焉不详之外,别的都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传统范畴。而望龄的表里之论堪称独创。
陶望龄之所以拈出这两个带有浓厚的哲学色彩的范畴来论文,首先是由于王学当时因“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所致。众所周知,王学与程朱之学的根本区别之一在于程朱以为“遍求”事物方可“达理”,要即物穷理。王阳明以为“吾心之知己,即所谓天理也。”以为求理,不在“格物”,而在“致知”、“心即理”。虽然王学也以为“致吾心知己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阳明全书》卷二《答顾东桥书》)“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以为“心”与万物同一。但是他特别申论万物“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充天塞地中心,只有这个灵明。”“心”才是最高本体:“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阳明全书》卷六《答季明德》)以致又衍生出“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的结论。陶望龄深得王学宗传,一方面主张“道”(心)“事”无碍,云“道之不明于天下也。事事而道道也。”“道之外必无事,事之外必无道。”(转引自《明儒学案》卷三十六《泰州学案五》)另一方面也以心为本体,心为主宰,云:“向在京师,时苦诸色工夫间断难守。忽一日,觉得此心生生不息之机,至无而有,至变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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