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构造和形成知识,而哲学反思和澄清知识;科学研究的前提是假定,科学研究对象具有客观实在性,而哲学研究正是对这种前提假设进行反思、质疑和批判的过程[8]。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是讲真理与讲道理的关系,前者旨在揭示事物的真象,体现思想的深刻性;而后者旨在为某种价值主张作合理辩护,体现思想的精致性[9]。由于“断言科学与哲学存在关系的论据显然没有否定两者之间存在关系的论据更为充分”,因此二者“仅能作为一种并列的文化现象”存在[10]。还有学者认为,科学与哲学关系经历了古代一体化、近代前期的分化独立、近代后期以来相互渗透的过程,呈现出高度综合发展的双向运动[11]。海德格尔[12]曾澄明,科学是在哲学所开辟的视界内产生和发展的,哲学在逻辑上先于科学并包含于科学之中,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是生化与回归的双向关系。这就要求,科学家与哲学家应该相互尊重与合作,彼此宽容。21世纪的哲学将更加多元化,即使是不同的哲学学派也必然有共同关心的话题。在这些话题中,必然也有许多是科学与哲学所共同关注的[13]。历史上的哲学曾是“科学之母”或“科学之科学”,科学是从哲学中逐步脱离出来的。启蒙运动期间,科学和哲学曾是共同探寻世俗真理的同盟,科学离不开哲学。但是,近代以来,由于科学与哲学各自独立发展,科学与哲学才开始分离。因此,只有从科学史和哲学史的角度分析二者分离的原因,才能反思现代科学与哲学的恰当关系。
1历史上科学与哲学的关系
历史上科学与哲学的关系经历了以下阶段:
(1)古代时期,科学内含在哲学之中。古希腊哲学是第一科学,当哲学家得出自然界的最初认识时,哲学与科学是一同发生、互相掺和在一起的,它具有哲学思辨性和科学实践性的双重特征。面对自然现象,古代哲学家先有经验判断与实际观察,同时,他们又不满足于对事物表面的认识,力图通过理智的或理性的洞察力去认识它们的理由、原因或根据,认识它们必然如此的情况。正如英国科学史家丹皮尔[14]所言:“希腊科学家通过理智的或理性的洞察力寻求定义,他们相信那些描写普遍形式或结构的定义,而且他们并不把这种结构看作是一定现象变化不已的实际情况。”因此,古代所形成的关于自然的知识几乎完全融于哲学之中,其既有经验科学的特征又有哲学的思辨特点。正因如此,现代科学的古代知识才在哲学家的著作中流传至今。
(2)文艺复兴以来,科学在自然哲学的名义下生存。近代自然科学诞生时,人们已经从经院哲学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不再援引神力(天启)洞悟自然某种神秘的本质,而是凭借人本身固有的意识、理性能力(经验和思维)认识他们所面对的客观世界,但仍被看作是自然哲学的一部分,仍从属于自然哲学。一方面,大的哲学家兼有科学家的身份,甚至科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原则也是哲学家制订的。像哲学家笛卡尔和莱布尼兹,还是原创性的数学家和科学家,康德也写过《宇宙发展史概论》,特别是培根的经验归纳法和笛卡尔的理性演绎法,对自然科学的发展曾起过很大的推动作用;另一方面,伽利略、牛顿和拉马克的论著都是标着自然哲学题目的自然科学著作,他们还都把自然科学隶属于哲学或自然哲学之中。同时,自然科学中所体现的探索自然奥秘的求知精神、重视观察和实验的求实精神、通过精确量化而达到的确定性以及理解世界的机械图式都深受哲学精神的影响。另外,英国皇家学会和法国科学院也都是科学家和哲学家的共同组织。
(3)启蒙运动后,哲学与科学开始分离。近代自然科学以观察方法、实验方法和数学方法为显著标志,逐步从自然哲学中独立分化出来。如果说17世纪笛卡尔与莱布尼兹的形而上学还有某些积极的、实际的内容,如在数学和物理学方面他们都曾有过发现,那么18世纪的形而上学连这种仅有的世俗内容也消失了。因为实证科学已脱离了形而上学,有了单独的活动范围。自哥白尼开始,经过伽里略、开普勒和牛顿等人的努力,以力学为中心的实验科学的成熟标志着自然科学从哲学中独立出来。同时,包括力学在内的自然科学的各个分支学科,也相继从包罗万象的自然哲学中独立分化出来。在15~18世纪这一历史阶段,经过斯涅尔、巴塞林和惠更斯等人的共同努力,光学得到了迅速发展;经过维萨利、塞尔维特和哈维等人的努力,生理学被确立为科学;经过波义耳、拉瓦锡等人的努力,化学逐步走向科学轨道。正如沃尔夫[15]所言:“科学和哲学这两个自然知识领域还是逐渐地分离了,尽管这种分离并非总是在这两种名义之下进行的,它把直接来自观察或经验事实的理论同离开这些材料较远的进一步理论分别开来。”
2近代科学与哲学分离的原因
英国科学史家丹皮尔[14]称:“在古希腊人看来,哲学和科学是一个东西,而在中世纪,两者又和神学合为一体。文艺复兴时,自然科学还是哲学的一个分支。文艺复兴后,采用实验方法研究自然,哲学和科学才分道扬镳,同时当代科学也就很快对形而上学不加理会了。”科学与哲学的分离是近代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其原因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哲学与科学研究对象和旨趣的区分是科学与哲学分离的主要原因。在研究对象上,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认为,哲学研究的是“作为存在的存在”,即“存在”本身的一般性质,而其它科学则只研究“存在”的特殊方面和属性。同时,哲学与科学的旨趣的确并不相同。哲学作为思辨的知识,其首要目标是探索关于本原、实体和本质的原则,追思最普遍的原理,因此她可以把目光投向大千世界,但结果却是必须反求诸己,或者必须以思想自身为对象,揭示其构造和原则;或者必须以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为鹄的,探索人生幸福的道路。而近代科学自从走出哲学母体之后,便开始直面由经验和事实所构成的自然现象,寻找可靠的手段,以获得有效的结果。近代科学逐渐形成了统一的范式和公认的原则,它的基本概念已经足够清晰,从而排斥了其它类型的科学,明确定义了知识的涵义,划定了知识的范围,以至于在科学之外的“知识”都不成其为知识,不再具有“真”这一属性。科学的统一预示着哲学的分裂,预示着科学与哲学以及哲学内部的紧张关系。
(2)科学与哲学活动中心的错位是哲学与科学分离的重要原因。据日本汤光浅朝统计,近代以来,世界科学中心发生了若干次转移。16世纪科学中心在意大利,17世纪在英国,18世纪在法国,20世纪在德国。而世界哲学中心16-17世纪在英国和法国,18-19世纪在德国,20世纪在美国。科学中心与哲学中心的这种错位,某种程度上使哲学脱离了科学的基础,也使科学远离了哲学的直接影响。如19世纪的德国哲学因建立在落后的自然科学基础之上,所以它所得出的结论远远落后于当时世界上自然科学的实际发展过程,特别是黑格尔曾企图运用思辨理性建立关于存在和认识的无所不包的形而上学体系。采取思辨方法研究自然,不但不能取得有意义的理论成果,还会自觉不自觉地束缚实证科学的发展,而他们却企图使自然科学服从于这样的哲学。当然,这些哲学家所构造的凌驾于科学之上的可以囊括一切自然知识的自然哲学体系,被科学的进程所否定,他们的作为也产生了一种恶劣影响:从此使哲学成为一个被嘲笑的对象,普遍遭到科学家们的鄙视。德国博物学家洪堡直截了当地把当时德国科学远远落后于英国和法国的原因,归咎于谢林和黑格尔自然哲学的流行。
(3)科学活动与哲学活动的职业化发展是科学哲学分离的客观原因。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源于诧异,学习哲学的条件是闲暇和自由。近代以前,哲学家并未把哲学作为他们谋生的手段,而只是工作之余为享受精神上的快乐;近代之后,哲学家从事哲学已有了明确的功利目的,他们积极谋求经世济用的智慧,想借助哲学来解决学术界、思想界和社会中的重大问题。他们认为,个人思辨与建功立业、满足好奇心和对人类事业作贡献是一致的,把哲学当成一种职业,研究的东西越来越专业。同时,科学也由古典时期非专业科学家的业余爱好演变为近代以来职业科学家的一种谋生手段或一种事业,科学家有独立资产或可以依靠副业为生的时代早已过去,今天的科学家几乎完全和普通的公务员或企业行政人员一样是拿工资的人。社会上出现了专职科学家这一社会角色,科学研究变成一种有组织的社会活动,在特定的圈子内进行。科学家逐渐对没有工具价值的东西失去兴趣,现在科学专业的细分使每一科学家都被限制在狭窄的范围内。不同“科学共同体”所形成的不同研究“范式”,使得自然科学领域内部不同学科和专业的科学研究人员,由于阅读书目和交流范围的不一致,导致互相之间没有共同语言,更不可能有哲学那种宏观的图景式思考。在哲学内部亦是如此,现代哲学也由于研究的细分,连哲学家之间都不可能再沟通,罗蒂曾批评哲学已成为专业圈子内的活动,谈不上对科学的影响。在知识学科化和知识分子专业化的要求下,哲学的地位越来越尴尬。至18世纪,自然科学在知识领域内赢得支配性地位,同时表现出它对哲学的挤压和吞噬。自然科学更是不满足于以往哲学对其合法性的论证,于是实证主义应运而生,从孔德、穆勒到斯宾塞,从马赫主义到20世纪的逻辑实证主义,终于建立了科学的标准意识形态,打出了“拒斥形而上学”的响亮口号。至此,哲学与科学彻底分化。
(4)科学知识与哲学知识的区分是科学与哲学分离的现实原因。自狄尔泰和新康德主义以来,人类的整个知识体系被人为地划分为两种基本形态:一类是自然科学。自然科学知识被认为具有不受社会因素影响、不受历史条件制约的客观性、价值中立性和普遍一致性;另一类是精神科学或文化科学。人文和社会科学知识被认为是受到社会因素影响和历史条件制约的知识,它不具有客观性、价值中立性和普遍一致性。在自然科学家眼里,一方是具有确实性的知识(科学),另一方是想象性的,甚至是虚假的知识(非科学的知识)。自然科学把与任何价值都无联系的事物和现象看作是自己的对象,其兴趣在于发现普遍有效的联系和规律。至于其它学科,除非能够满足经验科学的基本方法,否则不在考虑之列,便在吞并之列。随着实验性、经验性研究对于科学世界重要性的日益加强,哲学尤其是形而上学在自然科学家的眼里便日益成为神学的替代物,同样因其先验的真理断言不可验证而备受责难。1663年,托马斯•虎克[16]在为英国皇家学会草拟章程时,为该学会确立的宗旨是:“通过实验手段增益关于自然万物的知识,完善一切手工工艺、制造方法和机械技术,改进各种机器和发明。”他尤其强调皇家学会与神学、形而上学、伦理学、政治学、语法学、修辞学无涉,简言之,与哲学无涉。这种认识不仅导致了科学家与哲学家之间的隔阂,还在20世纪演变为两种文化之间的鸿沟。
3现代哲学与科学关系的反思
“科学与哲学有过一段分离时期———一边是朴素的唯物主义,一边是多少有些玄妙的德国唯心主义。在这段分离时期过后,科学和哲学又重新携起手来,最先是在各种各样的进化论思想中携起手来,后来又通过更深刻的分析,依靠数学和物理学的新发展而共同迈进”[14]。因此,新的时代背景要求科学与哲学产生新的恰当关系。
3.1哲学包办科学失去效力
近代初期,科学继承哲学的理性主义传统取得了巨大胜利。同时,哲学是科学的科学,哲学家认为他们的任务就是用理性去发现那些最普遍的、绝对可靠的、自明的理性概念和原则,构造出关于整个世界的图景,推演出全部知识和存在体系,它应当成为一切科学的基础和真理的标准。然而,由于这种哲学与具体的自然科学研究相脱节,哲学家无法根据客观事实进行研究,只好依靠理性的独断和思辨去思考自然科学问题,其结果是只能束缚自然科学的发展。从历史上看,科学是从哲学的母体中逐步脱离出来的,因此科学离不开哲学。但历史上的从属不代表未来也存在必然关系,新的实践催生新型的关系。近代以后的哲学对具体科学只起到宏观指导和监护的作用,一方面批判地考察诸科学所建立起来的前提、逻辑性和认识论性的基础;另一方面,对科学的存在论和价值论基础进行督察,反思现代文明和科学所涌现的各种哲学问题,力图恢复古典哲学的本来意义。
3.2科学“拒斥形而上学”误入岐途
近代科学与哲学的分化是主流,科学发达了,哲学各个领域都让给其它领域,它的地盘越来越小,传统西方哲学的三大主题:上帝(第一存在)、物质(自然界)和灵魂(精神界)逐渐被宗教、自然科学和心理学侵入并占领。受自然科学的影响,有些哲学家试图使哲学也成为科学,特别关心哲学的科学化问题。科学哲学家赖欣巴哈[17]在其《科学哲学的兴起》一书中曾强调:“简言之,写作本书的目的是要指出,哲学已从思辨进而成为科学了。”哲学的研究对象是科学,研究我们的知识是如何成立的,它将注意力转向科学本身,研究所应用的概念、所使用的方法、可能的结果、命题的形式以及运用的逻辑类型等。但哲学的科学化是不可能的,哲学科学化的结果可能是取消了科学本身。后来,科学哲学中反对形而上学的倾向有了一定程度的缓和,以库恩、费耶阿本德为首的历史学派肯定了形而上学的作用,各派都对形而上学有了一定范围的默认,他们“拒斥形而上学”的企图归于失败。
3.3科学与哲学同构人类文明
随着各种特殊科学的形成和发展,现代自然科学越来越具有独立存在的意义。19世纪,“科学的研究,至少在这一时期里和哲学探讨分了家。许多物理学家在考虑科学的基本概念时,没有时间从哲学角度表示怀疑”[14]。仿佛科学是万能的,科学能够解决一切,它们不需要建立在某种绝对哲学原则的基础上,更不需要哲学代替行使其职能。但是,英国哲学家柯林武德[18]指出:“一个对他的科学从不进行哲学思考的科学家,顶多也就是一个打下手的、只会模仿的、熟练工匠式的科学家。一个从未从事过自然科学研究工作的哲学家,不可能对之进行哲学思考,除非他自我欺骗。”同时,科学本身并不能自己确立独立价值,科学从属于社会系统,现代科学都是在国家名义下进行的,科学只有在哲学长久的拷问下,才能保持健康有序的发展状态。胡塞尔指出,近代科学忘记了它的基础和起源,忘记了它与人的理想和价值、与生活世界的关系,可供选择的对象原本是众多的生活世界,但自伽利略始,近代科学数学化的自然科学模式仅仅选择了理想化的单一模式。通过考察近代科学的起源,他认为欧洲科学面临的危机是自然主义的科学不能面对人生的价值与意义,把价值规范与自然规律等量齐观。已有现实“是怎样”的是科学要解决的问题,哲学在此基础上进而研究“究竟是怎样”的问题,而且要探寻“应怎样”的价值问题,并且要进而将“是怎样”和“应怎样”统一起来,解决“要怎样”的实践问题。由此,只有科学与哲学联合起来,才能共同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
4结语
科学活动的职业化某种程度上导致其仅仅成为一种工具,哲学的职业化也使其远离科学领域而陷入玄思,两者分离所导致的不良后果正预示着一种新型关系的开始。哲学家应思考科学技术问题,运用理性思维方法或直觉,拷问科学技术的本质及其价值,提炼出可指导人生价值追求和整个人类文明发展方向的智慧。当然,科学家也应是关注事实与价值关联的有社会责任“哲人科学家”[19]。由此,科学理性和哲学理性成为人类文明的两翼,共同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
作者:殷华成 单位: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