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人关系论
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是天人合一。中国的伦理学与中国的美学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只是中国的伦理精神侧重于将天人关系义理化,而中国的美学精神则侧重干将天人关系情感化。它们虽各有侧重,但内涵意蕴又是相通的。这内涵意蕴就是将宇宙人生看成流转不息的生命。正是在生命的基础上,作为兼自然与上帝二义之“天”与作为万物灵长的“人”,建立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感和谐关系。伦理与审美共处于这交感和谐关系中:各以自己的曲调,协奏出中华民族独具风貌的精神乐章。
“天人合一”的哲学精神本是一种带有浓厚泛神色彩的原始宗教思想,原始人类本都有的。随着社会的进步,世界上不少民族抛弃了这一宇宙观,象西方民族就由天人合一,走向天人相分,在强调人与自然的对立之中去认识自我,改革自然,导致自然科学的发展;中华民族虽然走出了原始社会,进入文明期间,但由于经济的另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仍然相称多地保留氏族社会的“天人合一”精神,经过封建统治阶层及其思想家的改革,渐渐建构起庞大的、严整的理论系统,而成为整个封建意识形态系统的理论基本。
张岱年先生以为,中国传统文化中说的“天”有三种涵义:一指最高主宰,二指广大自然,三指最高原理。与此相干,中国的“天人合一”就包罗有多种意义:宇宙观上的人与自然的统一;宗教观上的神与人的统一;伦理观上的天道与人道的统一和艺术观上的景与情的统一。
就伦理来说,中国的“天人合一”主要是将人伦关系天道化,大概说使天道人伦化,从而建立起具有准宗教意味的政治道德系统。儒家在这方面做的贡献最大。孟于讲“天人相通”,董仲舒讲“天人相类”,都是指故意志的主宰之天与人类的关系。宋儒承孟子之说,但有很大发展。张载以为天之本性即人之本性,二程更以为“天人本元二”,最后完成了“天人合一”的理论,但宋儒说的“天”,乃指大自然,将其义理化了。朱烹说:“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间者,又各得之以为性,其张之为三纲,其纪之为五常,盖此理之流行,无所适而不在/②这样,天道与人道就合为一体了。人世伦常变成神圣不可侵占的“天规”,具有不可违抗的绝对权威性。不过,这就有一个问题,强制毕竟只是一种外力,其作用是有限的。只有使人内心信服,变外在强制为在欲求,变他律为自律,方能产生强大的持久的作用。儒家在这方面是下了工夫的。孟子提出的“心性”理论从另一个角度建起了“天”与“人”的桥梁。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①这样,“知天”就不是神秘的了,“知天”也不是可望不可即的了,你只要”尽”自己的本“心”就可以了。所谓“尽心”,就是通过内心修养,保持四种善心~一“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黑白”之心。这四“心”又是“仁”、“义”、“礼”、“智”等“四性”之端,故尽心即可知性,而知性就可知天了。孟子还提出“诚”这个概念。“诚”也是实现“天人合一”的中介。孟于说“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恩诚者,人之道也,”②孟子的“诚”是真实不欺之意,“天”也是真实不欺的,这样,思求真实不欺的人道就与天道相通了。
中国的伦理学,先是将人自己的本质——道德,从人自身外化出去,创造出一个异已的对象~一天,这天就成为义理之天,成为伦理本体,成为一种信仰,成为人们寻求的对象,接着又通过“存心”“养性”“思诚”等,将义理之天收回到人。经过这样一个循环,人就可以成为道德崇高的圣人。
“天人合一”在美学上最重要的体现是“情景合一”,情景合一溯其源,可达先秦的“比德”说。最早在理论上对“比德”说作阐述的,就现存的美学资料来看,是春秋时期的管子,《管子·水地》篇中云:“夫水淖弱以清,而好洒人之恶,仁也;想之黑而白,精也;量之不可使概,至满而止,正也;唯无不流,至平而止,义也:入皆赴高,己独赴下,卑也者,道之室,工者之器也。”这里,水的属性——“淖弱以清”、“唯无不流,至平而止”等与人的道德品格——“仁”、“义”等已经建立起一种形式上的对应关系了。在《管子·小问》中还出现了“比德”这个概念。
桓公放春三月观于野,桓公日:“何物可比于君子之德乎厂照朋对日,夫粟内甲以处,中有卷城,外有兵刃,未敢自恃,自命日粟,此其可比于君子之德乎?”管仲日:“苗始其少也,狗殉乎,何其孺子也;至具杜也,庄庄乎,何其士也;至具成也;由由乎兹免,何其君子也。天下得之则安,不得则危。故命之曰:天。此其可比于君子之德矣。”桓公日“善。”①
这里,管仲就明确地以禾比君于之德了。禾的几个成长阶段——“少”、“壮”、“成”,雷同于一个人由“孺子”,长大成“士”,最后成“君子”。“禾”给人们提供粮食,有它,则天下安定;无它,则天下危殆。这种价值;也颇雷同于“君子”,君子给人们提供的是精神食粮,正是靠这种精神食粮,天下人才得以团结联合在一起,“禾”与“和”实相通也。
“比德”说虽是管子首创,但孔子在这方面的贡献超过管子,他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对后世影响很大。《孟子》、《荀子》、《说苑》等书,对孔子这一思想有所阐述、发挥,尤以刘向的《说苑》论述最为透辟:
“夫智者何以乐水也,曰:“泉源渍溃,不释昼夜,其似力者;循理而行,不遗小问,其似持平者;动而之下,其似有礼旨;赴千切之壑而不疑,其似勇者;障防而清,其似知命者;不清以人,鲜洁而出,其似善化考,众人取平,品类以正,万物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其似有德者;淑淑渊渊,深不可测,其似圣者;通润大地之间,国家以成:是知之所以乐水也。寺》云:‘思乐伴水,薄采其茹:鲁侯戾止,在伴饮洒。,乐水之谓也。”“夫仁者何以乐山也,曰:夫山笼擞冥靠,万民之所观仰,草木生焉,众物立焉,飞禽革焉:走兽休焉,宝藏殖焉,奇夫息焉,盲群物而不倦焉,四方并取而不限焉。出天风通气于天地之间,国家以成:是仁
者所以乐山也。《调诗》曰,‘太山岩岩,鲁侯是瞻,乐山之谓矣。”①
“比德”严格说来还不是审美,但它是由伦理到审美的中介。早在《诗经》中大量出现的“比兴”手法就纯审美来说,大概更值得注意。这种“比兴”手法也大多从自然风物中选取对象,引发、比喻社会生活中的事物,不是从道德意义上,而是从审盛情义上,建立起人与自然的联系。《诗经》中脸炙人口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状物之工、传情之真,对中国艺术精神的形成以深远的影响。屈原的作品一方面继承管子、孔子的“比德”说传统,另一方面又继承《诗经》的“比兴”说传统,将“比德”与“比兴”很好的联合起来,在中国的文学创作中最早地实现了伦理与审美的统一。
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审美活动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那种道德象征式的自然转而成为人们冶情悦性的对象。人们不是从自然中找什么君子之德、智者之智、仁者之仁,而是从中找精神的寄托,找情趣,自我安慰。南朝画家宗炳说:“峰帕皖疑,云林森渺,圣贤琐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作甚哉?畅神而已”②
“仍神”是较“比德”更符合审美本质的、新的理论,亡魏晋南北朝美学中占重要地位,与宗炳相似的说法颇多。陆机的《文赋》就深刻地指出自然风物对激发人的情感所起的重要作用:“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③刘勰则进一步论述了情与景的对应关系,“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散雪无垠,矜前之虑深……”这样,情景统一的理论就基本上奠定下来了,其后就朝着更为成熟的“意境”理论发展。“意境”说是中国美学独具的理论。作为这个理论基本的还是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精神,只不过它更为强调的是天、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强调景与情的合一。近代大学者王国维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夫之说得更明白:“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高,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生惜,情中生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景生情,情中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情景一合,自得妙语。”这里,情与景不但是相互渗透,而且相互生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充满着生机,充满着活力,这是真正的审盛情义上的“天人合一”。
这里,有两种意义的“天”:一是义理的”天”,一是情感之“天”。一为伦理的,一为审美的。二者不是走向对立,而是走向统一。之所以如此,乃是由于中国先哲所观照的宇宙不是一个物质的机械的系统,而是一个充满生机的生命系统。中国人酷爱生命,极为尊重生命的价值,所以对于生命,总是求其流衍创化,以达于至善至美。这一点,是儒、道、墨、禅诸家都肯定的。儒家所以要追原天命,率性以受中,道家所以要依照道本,抱一以为式,墨子所以要尚同天志,兼爱以全生,就是由于天命、道本、天志都是生命之诅。在中国人的眼中,宇宙是生命的宇宙,“天人合一”不是机械的合一,而是自然生命与人类生命的相互依存、交融统一。老子说的那个“道”,既然是万物之源,虽然也是善与美之源。而之所以是万物之源,乃是由于它是生命之源。老子说:“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器成之,是以万物莫不遵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言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而不侍,长而下宰,是谓玄德。”①看这个“道”实在并不抽象、神秘,它就在充满生机的自然之中,大概说自然就是它的外在形象。然之美,美在哪里?就美在它的生命。“道是多么富有生命力啊!
它是宇宙万物的母体,老子称之为“玄轧”。就其哲学本质的一元性而言,老子又称为“一”,这个“一”可了不得,“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晨,万物得一以生”,②特别是“万物得一以生”,可见“道”是生命之源。庄子的思想与老子思想基本上是属于同一个体系的。庄子同样推崇“道”,而且比之老子,他更为明显地将“道”与天地自然联系起来,视同一体。他以为:“天地有大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十大地之谓也。”③
这就告诉我们,美本就在自然的广泛生命之中。人要欣赏美,就要去推原自然之奥妙,穷究万物之成理,使自己全部身心与天道自然相统一,也就是说要在协和宇宙、与天合一之中去领略美的意境。孔子所代表的儒家与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虽是两个不同的学派,但也同样把宇宙看成是有思想、有情感、充满生意的生命系统。
孔于歌颂宇宙生命的话:“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火何言哉”与庄子何其相似乃尔!特别是孔子观东流之八的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更是充满了无限丰富的人生滋味:董仲舒仅仅从道德意义上去表明生的含义,看来是很不够的。假如要说其中有道德意义,这种道德也是情感化了的,带有浓厚的审美色彩。荀子继承发展孔子的思想,同样把“天”看成是充满生机的动态系统:“天地以台,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变不乱,贰之则丧,礼岂不至矣哉!”①宋明理学在将宇宙自然义理化的同时也将宇宙自然人情化。程顾在表明《周易广乾卦》的卦辞“乾,元亨利贞”时说:“元亨利贞谓之四德。元者,万物之始;亨者,万物之长;利者万物之遂,贞者,万物之成。”②以“元亨利贞”为始、长、遂、成,就是以为“元亨利贞”是表示动植物发生发展的纪律。朱高对“元亨利贞”的表明更故意思。他说:“元者生物之始,天地之德莫先于此,故于时为春,于人则力仁,而人善之长也。亨者生物之通,物至于此莫不嘉美,故于时为夏,于人则为礼,而众美之会也。利者生物之遂,物各得宜,不相妨害,故于时为秋,于人则为义,而得其分之和,贞者生物之成,买理具备,随在各足,故于时为冬,于人则为智,而为众事之干,干木之身而枝叶所依以立意也。”③这样,宇宙自然与人伦礼义不但没有分别,而且彼此渗透,融合一体。“万物汤观旨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这是理学家的诗句。这些诗句恰恰说明在懦家的心目中,“天”是一个有理智有情感的统一体,寻求“天人合一”的境界,既是伦理的,又是超伦理的,既是审美的,又是超审美的。
由于中国的伦理学不但不否定感性生命,而且以为只有在感性的自然生命中才有人伦关系的仁、义、礼、智、信,因此中国的伦理学并不通向否定感性生命的宗教,而通向审美。又由于中国人的审美渗透着浓厚的理性精神,向来反对片面寻求感官享受,而提倡一种理性与感性相联合的精神愉悦,因此它并不通向唯美主义,享乐主义,而通向伦理主义。中国人还以为,审美快乐
的极致是“天乐”。忻记,乐己渗二:“大乐与人地问和,大礼与大地同节”“乐”与“礼”,审美习伦理就这样在与天地同一节奏的合奏中实现了统一。
二、善美关系论
伦理学的核心范畴是善,美学的核心范畴是美,伦理与审美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善与美的关系。中国传统文化有个重要特点,就是强调善与美的统一,美不美,其前提是善不善。《国语·楚语上》中有伍举论美的一段记载,这是最早见诸史料的以善为美的见解。
灵王为章华之台,与伍举升焉,日:“台美夫!”对日:“臣闻国君爪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听德以为聪,致远以为明。不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钞为美,而以金石鲍竹之昌大、嚣庶为乐;
不闻其以观大、视侈、淫色以为明,而以察清浊为聪。…”夫美也者,上下、表里、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若干目观则美,缩子财用则匝,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为了这里伍举强调美不在声色淫乐而在德政,实际上,伍举是讲美等同于善了,大概说善就是美。
孔子倒是注意到美善的区别的。《论语》中有这样两段记载: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人。”②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前一段记载告诉我们,《韶》乐能给人很大的快乐,这种快乐不同于吃肉得到的快感,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愉快,第二段记载说明美与善是两回事,《韶》乐既是美的,又是善的,而《武》乐只是美的,谈不上是善的。据孔颖达注疏,这“美”指的是“声容之盛”,属于形式方面的属性。《武》乐虽说在内容上没有充分体现“礼”的规范,但形式上绘声绘色,威武雄壮,堪称是美的。《韶》乐则不但在形式上能给人以感官的愉悦,在内容上也是完全合乎“礼”的,因而尽美又尽善。
孔子强调美善之分是个很大的进步,但孔子谈得更多的还是美善统一。这种统一主要表现在三十方面。
第一,美即善。《论语》中有这样的记载。
子日:“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③
子日:“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又是”③
子张曰:“何谓五美了”曰:“君于恩而不费,劳而下怨。欲而不贪,泰而下骄,威而不猛。”④
这里,孔子也象伍举一样,将美与善等同起来了。这说明,虽然孔于已经意识到美善应有所区分,但决定美的还是善。孔子的“善”实质是以“仁”为核心的伦理道德,诸如“惠而下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下猛”之类。假如说孔子与伍举有什么下同的话,那就是孔子自觉地以“仁”作为衡量美与善的根本标准。
第二,美从属善。《论语》也有这样的记载:
子日:“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①早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广”②这里说得很清楚,象音乐这种艺术,岂非只是动听的钟鼓之声吗?一个人假如不仁不义,音乐对他另有什么意义呢?这也就是说,作为审美活动之一的音乐,它的美在于其动听动听的形式听从于仁义道德的内容。仁是第一位的,起决定性作用的。
&nb
评职要发表几篇论文?国家级期刊,还是省级期刊,还是核心期刊,你可以到本站相关栏目下查询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