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丰乳肥臀》这部作品中来，上官鲁氏首先是一位受苦受难的母亲，她乱伦、通奸、野合等不轨行为背后的根本原因是其令人悲悯的个人遭遇。其实，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越南，在封建社会中，女人从来都是男人泄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也就注定了女人在社会与家庭中的悲惨命运。上官鲁氏已然成为高洁的母爱与丰饶的大地的象征，成为一切的死亡与新生、欢乐与痛苦的象征，成为追求自由、宽容的人性之美而摒弃虚伪的道德与正统的所有美好生命的象征。上官鲁氏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她一生中的诸多悲剧很多都是外力所强加的，但是她却以最朴素的方式来化解她的痛苦与创伤，那就是爱与宽恕，这是作为一位普通母亲的最自然的选择，也是作为社会底层一个普通民众最无奈的选择。

所以，我认为上官鲁氏这一人物形象的意义，首先在于实现了对文学史上传统母亲形象的超越，但又并不仅仅止于此。莫言在《丰乳肥臀》中几乎是全景式地再现了一个世纪的历史——德国入侵、民国新政、日军侵华、国共斗争以及共产党夺取政权后一系列的政治运动，一直到20世纪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改革，这样一个完整的历史区间是通过“母亲”——上官鲁氏的生命历程来展现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丰乳肥臀》更通过母亲上官鲁氏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悲欢与生死，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切口，却一刀切中了历史发展循环的命脉，展示了权力角逐的血腥真相。

上官家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鲜血只是滋养了战争这一朵残酷的死亡之花，那么，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改朝换代以及因之而起的战争是多么荒谬而可怕的事情。越南学术界也认为，《丰乳肥臀》的内核尽管是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辨，但却充满了浓厚的新时代的气氛。如果说《丰乳肥臀》近年来确实对越南文学有了直接的影响，那么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作品通过生生死死的人生传奇，书写了中国100年来历史“隐蔽”的一面，打开了极为开阔并吸引人的历史空间，客观反映了人的真实社会生活。小说无需借重重大的历史事件，或者刻意营构宏阔的历史场面，它只是天马行空地讲述了一个民间传奇，讲述了上官鲁氏多灾多难的一生，却通过这个普通农村女子的传奇一生，勾连起中国近代逾一百年的漫长历史。在其影响下，近几年在越南也出现几部像《丰乳肥臀》这样表现小人物在历史洪流中的个人命运的小说，突出的如阮玉姿的《无尽的田野》，小说以一个农村女性的人生经历为主线，使用具有新奇风格的越南南方方言，讲述了母亲以及越南南方农民虽然贫穷不幸但却努力求生的人间故事，描摹了社会动乱以及大变革中坎坷浮沉的人生，展现了越南二十几年间的风云际会，对二十世纪的越南历史进行了独特的记录与审视。阮玉姿通过讲述一位普通母亲的故事，戳疼的正是人性与灵魂的痛处。作品中的母亲普通而又朴素，她有自己的尊严，但是因为贫穷，更是为了糊口与全家人的穿着，她却不得不跟一个商人上床。“母亲慢慢地，抬起了她的屁股，在往上顶。。。好几年后，我不敢想到母亲，因为一想到她，母亲跟那个商人在一起以及母亲身上的那块布料的景象就涌上脑子来。”(1) 读者读到这些扎眼的文字，难免会觉得心痛，残暴、野蛮而又忧郁的生活竟如此悲惨！然而在这“丑”的背后，作者同样是以饱含感情的文字讴歌了生命最原初的创造者——母亲的伟大、朴素与无私，生命的沿袭的无与伦比的重要意义，并且在这一幅生命的流程图中，充满了对既往历史的理性思考。我们可以说，正是因为《无尽的田野》等小说的主人公更加贴近越南的现实生活，也更加靠近读者内心的感受，作品因此具有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艺术面貌。更重要的是，类似小说的涌现，使越南小说摆脱了以往宏大历史叙事的窠臼，实现了历史主体的“降解”，让原来叙事的“中心”与“边缘”互换了位置，让我们看到个人生命对历史的投射，而不是巨大的历史阴影对活泼生命的压制。我们当然期待着更多像《无尽的田野》这样的小说，因为它们对于当代越南文学来说，是一种可喜的现象，是一种可贵的收获，也是一次微妙的转折。越南近百年的历史，其实也像中国一样，充满了战争与灾难，有太多的小说素材值得去挖掘，有很多可歌可泣的人生故事等待去表现，然而如何表现它，如何反思历史进程与个人命运的关系，应该说是《丰乳肥臀》的译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是上官鲁氏这一母亲形象的出现，让越南青年作家看到了一条可以超越前辈作家历史叙事经验的可行路径。

2． 性与爱：野性的呼唤

如果谈论《丰乳肥臀》，我们就不能不谈及作品中存在的大量性爱描写，不能不思考莫言小说中性爱描写的文化含义；如果要谈论《丰乳肥臀》在越南产生的巨大影响，我们同样无法回避作品中惊世骇俗的性爱观念，不能不分析作品中人物的性爱心理以及作家的深层用意。《丰乳肥臀》这部小说自从在中国出版以来，围绕它的争议实在不胜枚举。首先小说的标题“丰乳”与“肥臀”两个词就足够刺眼，曾引来诸如“书名似欠庄重”之类的评语，而作品中上官鲁氏与上官金童出格甚至变态的性爱经历更是让习惯了“文以载道”传统的批评家们大跌眼镜，因此而招致的误解、抨击甚至批判比比皆是。《丰乳肥臀》被译介到越南以后，能够短时间内在读者与作家中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当然也与作品中极其大胆的性爱描写密切相关。

我觉得，评论界普遍存在着对《丰乳肥臀》的曲解与误读。正如前文所讨论的，莫言以宏大的篇幅讲述了中国近现代一百年的故事，如果我们因此就将小说当成一部纯粹的现实主义作品来看待，那么得出任何“离经叛道”甚至“大逆不道”的结语都不为过，问题在于，《丰乳肥臀》是一部仅仅执著于现实生活层面的作品吗？莫言本人是一位满足于老老实实讲故事的传统现实主义作家吗？当然都不是。《丰乳肥臀》其实就是一部关于社会、历史与人生的中国版的《百年孤独》，尽管小说中没有马尔克斯笔下的飞毯、炼金室、大洪水与小金鱼，但是莫言却以同样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赋予了作品极为浓重的魔幻色彩，无论是作品中出现的诸如上官鲁氏、上官金童、司马库、沙月亮、鸟儿韩、沙枣花等极富传奇性的人物，还是小说中高潮迭起的传奇性情节，这些都是我们在纯粹描摹现实生活的作品中所难以看到的。

我认为，在《丰乳肥臀》中，莫言以煌煌五十万言讲述了上官家族三代人的故事，性爱绝不是作品的主导内容，更确切地说，它是实现作家创作意图的最有力工具之一；作家更不是只为了讲述几对男女的荒唐性史以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以哗众取宠，相反，他是将性爱这一最普遍却也最私隐、最能折射美好的人性却也最能体现人类所具有的生物属性的现象作为自己的叙事策略，以此反叛并颠覆传统文化的诗学隐喻，通过人物的经历发出“野性的呼唤”，建构起一部关于历史和传统的文化寓言。

我个人认为，莫言小说在越南受欢迎，《丰乳肥臀》的畅销能够成为一种“文化现象”，是与莫言小说经由性爱叙述所传达出的狂傲刚勇的生命元气和强力崇拜分不开的，是与他所一贯着力强化表现和弘扬的深沉而强烈的生命意识分不开的。也许正是基于以上原因，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有一批性爱意识浓厚的中国小说被译介到越南，首先是贾平凹的《废都》，然后就是莫言的家族小说，其中《丰乳肥臀》更是在越南引发了“莫言热”。很多越南作家因此受到了“性启蒙”，他们接受莫言的创作经验，在近年的创作中也掀起了一波“性欲热”，勇敢地突破原来不能写、不敢写的禁忌领域，实现了文学艺术的“思想解放”，其中的佼佼者仍然要数阮玉姿的《无尽的田野》和杜黄耀的《梦魔》。女作家阮玉姿以写越南南方温柔敦厚的农民步入文坛并引起广泛关注，令人意外的是，2005年她在《无尽的田野》中突然转向，撕掉了以往温情的面纱，文笔变得猛烈而尖锐。虽然作品还是在讲述越南南方乡村人物的故事，但却在情节的推动中包含了诸多性爱描写，有些场面正如同《丰乳肥臀》一样，表现了潜伏在人物内心的粗野、残暴甚至荒唐的性欲。在《无尽的田野》中，作者讲述了一家父子三口和一个妓女一起生活的故事。小说中的父亲生活混乱，经常跟妓女及其他妇女上床，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羞耻，而只是将此视为一场交易，他的儿子叹息说：“父亲做那事跟几个鸭子配种一样”。最后他的女儿被一群流氓当面强奸。流氓走后，父亲用自己的衣服盖上女儿的身体，陷入极度愤怒与痛苦之中，试图寻找任何可以找到的东西盖在裸露在阳光下的女儿的身体，这时女儿却可怜地问道：“父亲，不知道我能不能怀孕？”她想象如果自己可以怀孕的话，她将教她未来的儿女原谅流氓们的过错和罪孽。小说写于2005年，反映的是离我们并不遥远的一段往事，但还是让我们联想起几百年前的社会境况，以及女人在现代社会中悲惨的命运与悲剧性的结局。与《丰乳肥臀》不同的是，作为一名女作家，阮玉姿并没有莫言那样的在小说中调度千军万马展示宏大历史画面的壮志与才情，她关注的是小人物在世俗生活中的生存境遇，尤其揭示了女人在越南社会中的地位问题。但是，《无尽的田野》中赤裸裸的性爱描写却与《丰乳肥臀》如出一辙，通过极富冲击力的性爱叙述，阮玉姿同样展示了潜藏在人物内心深处的奴性心理，对于女性的痛苦遭遇，她发出的是“哀其不幸”的叹息，更是“怒其不争”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