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莫言相比，阮玉姿还不具备那种天马行空的编织故事的能力，她的叙事才华还有待于进一步的锤炼。但是作为一名年轻的女作家，她却以自身特有的立场和方式，有效地介入了当下越南的生活与社会现实。莫言的写作，见证了近二十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同时也传达出古老中国的内在精神和声音，在他的笔下，中国大地是一个苦难与欢乐交织在一起的密林。而在《无尽的田野》里，我们同样读出了那苦涩的爱，阮玉姿同样有力地劈开了现实越南致密的荆棘丛，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充满生命活力和欢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可以看到，生命的否定性的一面与肯定性的一面同在，正如死亡与诞生并存，这个世界就像乡村、像大地、像季节轮换、像播种与收获，是一块 “无尽的田野”，是一个生生不息的世界。 

与阮玉姿相比，杜黄耀的写作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似乎更大。在杜黄耀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西方文学某些创作理念的痕迹，尽管其中不乏牵强与生涩，却在另一个角度上丰富了越南当代小说的创作方法。如果要谈论杜黄耀作品对于当下越南文学的意义，我觉得莫言仍然是一个非常有比较意义的参照系。通读《丰乳肥臀》，我们能够深切感受到莫言是一位洋溢着理想主义精神的作家，他将自己的思考建立在民间狂欢和生命自由的基础之上，他向往理想的富于生命气息的生活，针对的是死板、实际、空洞、教条的中国文化现状，因此具有突出的中国个性。在《丰乳肥臀》中，我们可以读到传统文化、地域特色、人性的怪异、历史的异化、民族的认同等等这些当代国际学界最热门的文化符号，其中充满了现代性的思索与表达，却又承载着作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就此而言，莫言以自己的实际创作找到了一条中国本土汉语写作如何与世界接轨、如何与世界一流大师的作品比肩的道路，那就是在回归传统与现代主义之间找到一种结合点，在继承人类全部文学艺术经验（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无论是本土的还是外族的，无论是古代的还是现在的）的基础上，运用更加多元的艺术表达方式来把握人类的生存经验，这无疑是艺术创新的标志，也是一部作品具有长久生命力的根本。如果将杜黄耀的创作与莫言相比，或者说将《梦魔》与《丰乳肥臀》相比，我觉得两者在这一点上尤其相似，他们都从借鉴与模仿西方文学开始，却最终走上了一条融汇东西方文化并对照反观本土文化的创作道路，因此作品显示出完全不同的艺术气象，在主体意向非常充分的视角下有力地展现了本国本族的历史和命运。

归根结底，无论是什么样的艺术，其意义都在于能够给人类带来既亲切又新鲜的美好感受与积极的动力。杜黄耀与阮玉姿在越南文学领域里对文学发展道路的思索，走过的恰恰是莫言曾经走过的道路，他们曾有过相似的困惑与挣扎，最终却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文学创作的根扎在传统的营养上，以艺术家的激情与积极的愿望，不停地学习与借鉴，大胆地反思与尝试，创造出既有新的艺术品格又保留传统中的精髓的文本，为本国文学发展提供了具体的理论依据与精神财富。他们的创作虽然都还存在某些粗糙的地方，但却把主体的独立思考与现代眼光融合在具体的文本中，无论在故事、结构、语言等艺术方面都有独到的艺术价值。在新世纪世界文学更紧密的接触与交流中，莫言的《丰乳肥臀》为越南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艺术层面上的新认识，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很可贵的经验，从文学艺术的各个要素、各个角度来衡量，我觉得所有的誉美之词都不为过。当然，莫言与越南的杜黄耀、阮玉姿的文本确实给文坛带来了诸多争论，但时间是最公正的裁判者，他们的艺术探索如今在两国文学发展中已经得到了更为公允的评价，我相信将来他们将会获得更多的理解与赞同。

越南著名诗人、批评家陈登科曾这样说：“我特别喜欢莫言的作品，尤其是《丰乳肥臀》与《檀香刑》两部小说。莫言无疑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我既钦佩莫言，又钦佩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他们成功地进行改革开放，使中国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成为各个领域的发达国家。在越南，我们不难看到中国文学与电影‘热’的现象。我们每天看的电影有60%是中国的。尽管它们都是商业电影，但也有很高的质量。在文学领域，莫言是有代表性的中青年作家之一。虽然与我们同辈，但他的作品使我们自己感到惭愧，对他的创作能力感到疑惑不解。在最近关于小说创作的研讨会上，有的作家说道：我们将来一定会有莫言。但我不相信……”(1) 必须要说明的是，当我决心要写这篇论文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到了陈登科先生上述言论的启发。我像陈先生一样，欣赏莫言的创作，对《丰乳肥臀》所取得的艺术成就赞赏不已，但我认为更有必要研究莫言的作品之所以会在越南引发阅读热潮的个中原因，因为唯有如此，我们才可能更好地借鉴、学习并吸收莫言所提供的有益的创作经验，我们才不会对越南未来的文学发展抱持盲目乐观或者过于悲观的信念。

莫言的作品之所以在越南广受欢迎，首先是与其作品所具有的高贵的艺术品质密切相关的。本文前面所作的论述，基本上都是围绕《丰乳肥臀》的思想内涵与艺术特色展开讨论，通过《丰乳肥臀》与越南当代小说的比较研究，我们可以看到越、中当代文学发展的过程中其实存在着某种相同的倾向，突出地体现在思想与审美趋向以及文学艺术的建构与发展这些方面。就《丰乳肥臀》而言，它突出地表现了对女性命运的关注，而且把女性作为人的个体站在更高的历史角度上来挖掘女性的人生；它一直执著于对人的命运的思考，因此小说具有一种穿透人心穿越历史空间的艺术魅力；它更渗透着作家对当下现实与既往历史的反思，对本国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与个人解读，而且以一种兼收并蓄、继往开来的艺术姿态加以表现……以上种种因素，使得莫言的作品在越南文学创作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也是莫言为越南文学创作所提供的最可宝贵的艺术经验。

其次，我认为莫言的作品能够在越南风行，还跟越、中两国共有的历史文化传统有关。越、中两国同属东亚文化圈，历史上都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在数千年的交往过程形成了相近的文化情趣与历史情结。然而进入十九世纪中叶后，帝国主义瓜分亚洲各国，越、中两国逐渐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东西方文化的碰撞给古老的封建社会及其意识形态带来了新冲击。中国先后发生了戊戌维新运动和辛亥革命，越南的法国殖民者则执行了“开发政策”，使越南封建社会注入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因素。在此情况下，越、中两国在政治上、思想上以及人的情感方面都逐渐变化，从此自我意识出现并得到肯定，两国的文学在这样的历史运转轨迹中逐渐进入现代化过程。不过这一进程是相当缓慢的，直到进入二十世纪 80 年代以后，两国都进入了转型时期，在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等社会多方面有了很大变化。两国越来越与世界接轨，新文化语境给作家创作带来思想上的极大挑战，同时也意味着飞跃性的广阔空间。对于新时期的作家来说，他们似乎走完了整个世纪的曲折历程，所以他们要表现意识的成熟和发展、对人性的探索与反思、对自身认识的逐渐深化，他们要把长久以来被遮蔽被掩盖的人性的幽暗与光明、历史的反复与轮回敏感地反映到作品中。应该说，这是时代赋予莫言、阮玉姿们的使命，而他们也以自己的创作实现并完成着这一使命。所以，当莫言的作品进入越南以后，马上就在广大读者心目中引发了强烈的共鸣，而《丰乳肥臀》所传达的思想内涵与审美情趣正是急剧变革中的越南社会所思索、所需要的，其畅销也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