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无尽的田野》与《丰乳肥臀》中的性爱叙事模式进行研究，我们可以于其中发现诸多有意味的文化内涵。翻开世界文学的浩繁卷宗，我们将不得不承认，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中其实都有关于性爱的叙述，比如中国的《金瓶梅》，再比如西方的《十日谈》(TheDecameron (1350) - Giovanni Boccaccio(1313 – 1375))、《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Chatterley's Lover) 等作品，其性爱叙事往往隐藏着作家所要表达的更为深刻的东西，正是这些深刻的关于社会、人生的思考，铸就了其不朽的名著品质。可是在越南与中国，曾几何时，由于受极“左”思想的钳制，性爱题材绝对是文学写作不能触碰的“雷区”。即便是到了二十世纪80年代，中国与越南相继走上改革开放的道路，社会舆论环境渐渐变得宽松，但是仍有一段很漫长的时期，文学作品对于男女之间的性与爱往往采取了刻意回避的态度，很多作家仍将“性爱”视为禁忌领域，即便有些作品提到了，也只是轻描淡写，匆匆一笔带过。二十年前，越南作家陶孝的作品就曾因为表现人物的“性欲”而被排斥和批判，只是因为作家在一篇小说中所描写的男主人公表现出了太强的性欲本能，想念爱人时“把爱人的三角裤捧起来亲吻”。现在，当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我们再回过头来看陶孝的作品，不能不感慨于他的“小巫见大巫”。所以，如果我们从社会历史的维度来看《丰乳肥臀》与《无尽的田野》的出版与风行，我们将不得不承认，随着经济不断发展的进程，随着改革开放的日渐深入，中国与越南人民已经能够睁开眼睛看世界，已经敢于接触世界文明与开放时代的文化并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与取舍。仅以越南文学来说，正是因为接受了外来文学的影响，比如《丰乳肥臀》这样的富于先锋精神的作品，我们的小说从题材、思想、风格方面都有了革新，我们才有可能缩小与世界文学的差距，更淋漓尽致地表现丰富驳杂的人生与人性。

另外一部值得关注的表现性爱题材的小说，就是越南青年作家杜黄耀的《梦魔》。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一位青春活泼、充满勃勃欲望的女性，但是却被“沉重的传统”、“压抑性的文化”所束缚，表现在作品中就是“梦魔”那阴郁而令人恐惧的身影。越南著名批评家范春元认为：“《梦魔》很有特色，它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我们现代人对于时代、历史、身份的焦虑以及困惑”。《梦魔》中，在河内生活的女主人公每年要16次跟老公回故乡祭拜祖先，第一次回到老家，夫妻两人在床上睡觉，深夜时老公已经睡着了，可女主人公却难以入睡，恍惚看到老公过世的父亲，或者是老公的祖宗。在恐惧中她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快感，甚至因此欲罢不能：

我第一次享受到那种虽然刺痛却又满足的感觉，竟至完全崩溃了。我痛恨自己然而又怜惜自己。实际上，我已经成为同谋，我已经渴望找到节奏但后来又认为被强奸。我仇恨梦中那黑色的阴影，但却又充满期待，如馋嘴的孩子。

床上那片浓黑的血，以及我大腿上的血，并非来自经期的女人，而是因为残暴的抽插流下来的。人们会说我被“梦魔”迷了心窍，但梦魔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出现，我呢，我崩溃了，两条大腿中间沾满女人的水。(1)

小说中出现的诸如此类的性爱场面，《丰乳肥臀》与之相比犹恐不及，不过从字里行间我们能够明显地感受到这些性爱描写所具有的浓厚的象征色彩。对于杜黄耀这一代青年作家而言，压抑人性的不仅是极“左”政治，更深的根源则是整个封建传统文化思想，也就是作品中不断出现的“祖宗”的鬼影。在此，正因为我们换了一个角度，不是仅仅停留在性爱层面上的猎奇，而是对作家的创作心理给予更深层次的关注，从性的隐喻的角度来解读小说，从而也就能够更为客观地看待杜黄耀极富先锋气质的性爱叙事，得出更为深刻贴切的评价。同样地，我在《梦魔》中也看到了《丰乳肥臀》这部小说的身影，尤其是上官金童这一形象，实际上正是《梦魔》这一类文化反思小说的前驱与先声。上官金童的存在让《丰乳肥臀》的性爱描述充满了无穷的文化张力与隐喻意义，他本身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化身。上官金童是中西两种血缘共同孕育的“杂种”，是一个一生吊在女人奶头上的“老小孩”，他有相对高贵的血统却性格软弱、身体无能，他敏感聪慧却又在专制语境中变成了“弱智症”和“失语症”患者，他一直想有所作为最终却只是一个不断被抛弃的“多余人”…… 莫言通过上官金童的性爱经历，非常高明地揭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二元性及其尴尬处境，西方现代文明就是他们“非法”的文化之父，然而他们却又生活在中国大地上，中国的文化伦理才是赋予他们生命的母亲，所以他们对本土民族文化有一种近乎畸形的依恋，面对西方强势文化却又难免一种弱势心理支配下的极度自卑与敏感自尊，显得软弱甚至病态，这种伦理处境与文化身份才是他们困惑而又痛苦的真正根源。

综上所述，可见在作品中表现性爱并非就如同洪水猛兽，关键在于作家如何去表现性爱，以及透过性爱的表层结构作品是否传达出超越性爱的思想内涵与文化意义。莫言通过上官鲁氏以及上官家诸姐妹的性爱追求，热情地礼赞了蕴藏在我们心灵底部的原始生命力，并对文化禁忌进行了堪称大胆的挑战与质疑，作品因此洋溢着生命的激情与诗意。杜黄耀《梦魔》中的女主人公则与《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遥相呼应，承载着作家对传统文化与西方文明的反思。因为对性压抑的正是文化，它高高在上，正如同“祖宗”的阴影笼罩着现世的生命，并通过对人性的压抑和制约建立起一套伦理的、制度化的规范。莫言及其追随者们所做的，就是通过性爱叙述对文化规范及其伦理、制度进行解构和颠覆，使得他们的小说超越了一般作家的思考限度，进入到更加深广更为隐秘的境界，在形而下的性爱描述中实现了形而上的哲学性隐喻。

3．新与旧：诗意的叙事

在越南，很多作家谈到《丰乳肥臀》时，都对莫言富于先锋精神的叙事手段留下了深刻印象。从《红高粱》的发表到现在，莫言以其蓬勃的文学创造力，在小说创作中我行我素，挥洒自如，在同时代作家中脱颖而出。作为先锋派作家，莫言并未因其小说形式上的先锋性，而忽略或放弃对本民族的既往历史和现实境况的关注，同时，也并不因为对写作的伦理承诺的恪守，而把叙事艺术处理为一种简单粗劣的道德美餐。富于先锋性的形式如何让读者喜闻乐见，而不是沦为作者在纯艺术领域的自娱自乐；严肃厚重的思想内容如何畅快淋漓轻松自如地表达，而不是装出一幅道貌岸然的样子令人生厌，这是困扰很多作家的难题。莫言以其不同一般的艺术智慧，为我们提供了精彩的范例，他不仅在作品中真实地表现了中国人的生活与中国式的经验，同时也是古老中国文化在当代的忠实传人，更是现代汉语文学表达的创新者。他的小说充满了浓郁的中国气息，又闪耀着强烈的现代主义精神的光芒，同时把典雅的古典气息与奇异的现代主义氛围交织在一起，被称作中国当代文坛上特异的“莫言风格”或者“莫言叙事”，这让越南作家在如何继承传统与开拓创新方面深受启发，给越南的小说创作指出了一条可行的出路。就《丰乳肥臀》而言，它突出地表现在复调型的叙事方式以及激情澎湃的语言运用两个方面。

《丰乳肥臀》所取得的上述艺术成就让越南作家不得不惊叹，更给越南文学的艺术面貌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与影响。直到现在，对阮玉姿来说，《无尽的田野》也许仍是她最好的小说。在这部作品中，阮氏的叙事方式已经由概略单线讲述演变成多支线推进故事，以往“去寻找”的人物模式被推到一边，两姐妹的人生经历构成了小说的两条线索。与《丰乳肥臀》极为相似的是，《无尽的田野》也采取了“儿童意象”的叙述人视角，两姐妹类似于两个小孩，通过她们的口吻，我们读到的是一部类似“自我成长”的小说。没有人帮助她们，远离人群，远离陆地上温暖的家，两姐妹必须依靠黑夜的星星寻找出定向的办法。走在无尽的田野里，她们依靠风向避免迷路，但却又注定要经历人世中那样多的肮脏污秽的事情——包括其父亲荒唐的性爱史。但因为年轻，让她们还可以活在纯洁的梦中。在小说中，无尽的田野极富象征意味，它是一个纯洁但终究脆弱的梦，灿烂美丽却更加容易被伤害。所有的梦想破碎之后，人才开始慢慢长大，这时候，无尽的田野成为一个遥远的牵挂，与此同时父亲却变成了一只现实生活捕猎场上的黑暗之兽，“田野已经变得冰冷阴森”，只有鸭子的世界向他们敞开，“不吃醋，不生气，那一定是鸭的头太小，所以只够给爱心停驻”，可作为女儿最终还是只能独自面对由父亲罪恶所引起的报应。在《不尽的田野》中，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发生了两件激烈的事情，一个是对做妓女的妇女行刑，另一个则是一起集体强迫案件，二者遥相呼应，向我们述说了生活中那些虽然阴暗但一直在发生的让人悲哀的事情。两姐妹的痛苦是由于自然、社会、家庭的亲人所引起的悲剧，我们所有人或许有部分甚至全部的经历，而阮玉姿的才能就是让我们看到了现实角落里蜷缩着的阴影与苦难，她的作品因此充满了黑暗的词语，但是透过这表层的黑暗，她的作品仍放射出奇异的人类之爱的光辉。